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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二嫂子的孩子十五岁了,妇人毕生只这一子,便他名做柴大。
柴大出了家中草院,柴二嫂子屋里唤他不住,听她道:“作甚么。”,柴大道:“山上去。”
柴二嫂子道:“饼面发好了,灶上搁会就熟,等不及吃热的?”,柴大道:“饼冷了我也吃得,饼硬了我也吃得,我走了,无非早去早回么。”
潜阳村少有孩童,或当说少有夫妻,更当说少有人迹,便有么,无非那稀稀拉拉几柱炊烟,飘在空里,一会却散了。柴大喜看那炊烟往天上去,或当说,他喜爱天上的一切。地上些事么,除开母亲,都难得唤他答应。
此刻母亲唤他有应,那脚步不曾停,当时穿过屋后草棚,钻入山林中,内里一条小径分明。柴大纵向那头去,一路直到岗子顶,这里竟是平整,无有树木围挡时,见得界外山水依旧,天上云月清明。地上鼓个土包遮去一处远山,是柴大爷爷葬在那里。
柴大往那面一倒,与土堆躺了一处,天上星星难见,一轮月正透亮,光都打在柴大眼中。
爷爷说,地上物尽怀浊,便都只能趴住,天上物尽脱俗,因此飞升。
云和月,叫他随便好看,却难碰着,柴大也知那玩意儿太高太远,此生难得会面,心里难受一阵,也罢了。月亮白又圆,柴大真觉那像个大饼,月色清又冷,他便觉肚里紧饿,起身下来家去了。
几步路跌撞回家中,柴二嫂子抱来一盆大饼,蒸得白汽冲天,柴大急急要吃,柴二嫂子把盆子一遮,道:“我儿,这年景杀人,家里只剩这些吃食,今遭吃过了,再无半分可嚼的,咱便如先前所说,往岗子上,爷爷坟边等死去,自是个死,但比那吃甚么观音土,撑地不成人样,叫屎憋死体面。休怪妈养不活你,好歹这潜阳村中,剩我两个活地最久了。”
那话说罢,盆搁了桌,母子两人争着把饼子吃尽,肚里仍是饿,再猛吃一通水,那才填饱点胃囊。这面吃尽,无话无言,待看窗中天照无云,大月怡人,携手都出门来,上了山坡,合伴躺在爷爷坟边。
柴二嫂子道:“我儿,这是死了,我爷孙三人也躺到一处,是好,只娘心里有个结,不曾消解,这般去了,也有埋怨处。”,柴大道:“妈,我晓得哩,你又要说老爸抛了你去打仗,记事听你说起,叨出十几年,这样了,却还惦记,还不消停,我耳朵都起茧啦。”
柴二嫂子道:“好,我儿,不说了,睡么,睡么。”,两个都把眼一闭,躺了一阵,柴二嫂子扯柴大道:“我儿,娘冷哩,怎地忘把褥子取来,垫着睡也安逸些么,去也安逸些么,那时有个垫衬,也体面些。”
柴大经此一说,倒也觉起冷,来屋中取出褥子,和那下头垫草都抱了,到坟这处来,抬起柴二嫂子,下头铺垫一层草,再就使褥子裹了,两个合躺一处,柴二嫂子哼哼道:“我儿,这地头睡地软乎,比床好睡。”,又道:“我儿,推些土来,把娘埋了吧,想是就在今日了。”,柴大便也照做,那土推到柴二嫂子胸口时,妇人道:“好了,好了,这土压的心慌,这便好了,这土盖着热乎,比床上睡着舒服。”
柴大累的不行,摸了汗,躺倒道:“妈,好好睡,我本来也没吃饱么,这弄地忒累。”,柴二嫂子便不说话,柴大本也要将土来遮身,但也说得,他忒地累了,懒动。便两人眼睛一闭,那处睡着。
及至夜里,柴大听母亲哼哼有泣,又觉扯他胳膀,听柴二嫂子道:“我儿,这土冻啊,腰腿巴巴儿的都疼,把这土推走吧,娘没力气啦。”
柴大道:“妈,我这睡在外头,哪止双腿受冻,浑身也冷地狠,忍忍么,便过去了,冷过那一阵,也好了。”,便不理柴二嫂子,直听她幽幽哭了一夜,天亮时候,天地蒙蒙结一层露,妇人泣声却停,柴大此心突展,终可安睡了,沉沉一躺,概也不知去了几日,只觉口中颊旁数次冰凉,正正觉着生死不论,天地同宽时,那肚里饿似扯起一把红帛带,搅地心头血淌,求死之心也难耐得住,撑身起来,两腿战战,似插身地两根竹签,他也要走。
柴二嫂子唤他道:“你哪去,莫要走,不陪陪你娘么。”,柴大道:“妈,我饿哩,忒地饿哩,我弄些吃的,就回来陪你,我爷孙三人,怎地也要死成一处。”,柴二嫂子又说几声回来,柴大也听不进耳,这番就下山去,把家里各处缸柜翻倒个遍,未见一粒米,肚里却饿,心更死掉大半,只得又回山上来。
柴二嫂子上身露在土外,柴大去摇她肩膀,才觉母亲早死了。哪里还说得出话,做势也躺了一旁,但那肚里紧张,或仍有不屈,向柴二嫂子道:“妈,我这心忒地恨哩,怎该我活不成个饱死鬼,儿去寻着吃的,好歹果腹之后,再来陪你。”
当时将些褥子甚么,都从土中带出,抖落抖落,和肩膀腰肚上缠了,借使草杆盖了柴二嫂子尸首,再泼去泥土,堪堪掩住。便道:“妈,现只这般了,儿子寻些吃的,有劲使处,再好端端把你埋了,儿子先去几日了,终归要回来陪妈妈。”
总之柴大心神俱疲,幸这腿脚却也能行,当时跌撞下山来,眼里黑乎难以视路,但闻着空里竟播有肉香,便托鼻子做引,行走不停。但究竟要行到哪处,他自己也不得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