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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门的后山杂役院,永远飘着柴火的焦糊味。不是那种呛人的浓烟,是经年累月浸在木缝里、混着潮湿泥土气的陈旧味道,像一块被烟火熏透的老布,裹着整个院子的光阴。院墙是夯土垒的,墙根爬着半枯的爬山虎,叶片上积着厚厚的灰,风一吹,簌簌往下掉渣。墙头上还搭着几根断了的晒衣杆,杆上缠着褪色的粗布绳——那是二十年前,杂役院丢了晒的被褥后,老陈带人搭的,如今被褥的主人早成了黄土,杆子倒还立着。
时安佝偻着背,正把劈好的木柴码成齐整的方块。每一根柴火都被劈成均匀的四棱形,断面光滑得能映出老槐树的影子,码起来严丝合缝,连高度都分毫不差,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他握着斧头的手枯瘦却稳,指节处结着厚厚的老茧,那是十万年与铁器、木头打交道磨出来的,茧子深处还藏着一道极淡的疤痕——那是上古时期,他用剑劈开魔族内丹时留下的,如今却用来握柴斧。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袖口磨出了毛边,线头簌簌往下掉,膝盖处打了块深灰色的补丁——那还是三十年前,前一任杂役管事老陈临终前给他缝的。老陈手笨,针脚歪歪扭扭,却特意选了块耐磨的麻布,说:“时老哥,你这身子骨看着弱,怕是要多穿几年。”时安当时没说话,如今补丁磨得发亮,老陈的坟头草都割了三十茬了。
头发用一根干枯的草绳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灰白的碎发垂在额前,脸上沾着些许炭灰,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晕开,看起来和杂役院里待了几十年的老头没两样。
——除了那双眼睛。
太平静了。静得像后山那口千年不涸的老井,井水幽深,连阳光落进去都溅不起半点波澜。
他劈柴的动作更是没有一丝起伏,斧头扬起的高度始终离肩三寸,落下的角度精准对准木柴纹理,劈裂木柴的力度恰好能让柴火断而不碎。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时,仿佛不是在干活,而是在演练一套早已刻入骨髓的法门——那是他当年修炼《七十二剑诀》时,打磨出的极致控制力,如今却用来劈柴。
“让开!”
一声清傲的呵斥像石子砸进死水,骤然打破了杂役院的宁静。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利,还裹着几分不耐的戾气,惊飞了院墙角槐树上的几只麻雀。
时安眼皮都没抬,握着斧头的手微微一顿,上身极自然地往右侧了侧身。他的动作慢得几乎看不见,幅度小得像被风吹了一下,却恰好避开了那道直冲而来的身影——这是他在仙魔大战中练出的本能,哪怕过了十万年,依旧刻在神魂里。
青色的锦袍像一道疾风掠过,衣角扫过时安的胳膊,带着淡淡的灵香——那是只有内门弟子才能用的“清神露”,用三百年份的凝露草炼制,一滴就要半颗下品灵石。时安记得,上古时期凝露草遍地都是,凝露草在那时是喂养灵宠的,如今却成了天骄们炫耀身份的物件。
紧接着,“哗啦”一声巨响,他脚边刚码到半人高的柴堆被狠狠踹翻,木柴滚落一地,在泥地上撞出沉闷的声响,溅起的泥点沾脏了他的裤脚。其中一根带着毛刺的硬木弹起来,正好砸在时安的脚踝上,发出“咚”的轻响。
来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如冠玉,皮肤白皙得不像常年修炼的修士,眉眼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倨傲。他腰间挂着枚莹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边缘刻着繁复的灵纹,正是筑基修士才能佩戴的身份令牌,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
这是内门弟子赵昊,青木门这一代最耀眼的天骄——上品火灵根,三个月前刚突破筑基,据说长老们已在商议,要将宗门核心功法《青焰诀》传给他。杂役院的人都听过他的事迹:十岁检测出灵根时,引动了宗门灵脉的异动;十五岁练气大圆满,打败了几位外门长老;如今筑基成功,更是被长老们夸作“青木门百年不遇的奇才”。
此刻赵昊正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散乱的柴火,像在看什么污秽之物。他抬起脚,用绣着云纹的靴尖狠狠碾过一根木柴,木柴的断面被碾得粉碎,碎屑嵌进泥里。“瞎了眼?”他语气满是不耐,像在呵斥一只挡路的蝼蚁,“没看见本公子要过?耽误了我去见长老,你担得起吗?”
杂役院的角落里,几个正在择菜的小杂役吓得赶紧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都是没灵根的凡人,或是灵根驳杂的废柴,在青木门里比尘埃还卑贱。狗剩的头埋得最低,手里的青菜叶都被捏烂了——上个月,他只是不小心挡了赵昊的路,就被赵昊身边的跟班扇了一巴掌,管事还逼着他给赵昊磕头道歉。
“赵师兄息怒,时老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一个胆子稍大的杂役嗫嚅着开口,话没说完就被赵昊冷冷一瞥打断。
“你也想替他说话?”赵昊挑眉,指尖泛起淡淡的红光——那是火灵根修士的灵力征兆,“要不要本公子给你‘暖暖身子’?”
那杂役吓得脸色惨白,赶紧闭了嘴,再也不敢出声。时安慢慢放下斧头,斧头柄在地上戳出一个浅坑,带出些潮湿的泥土。他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拂过满地木柴,指尖划过粗糙的木纹,像在触摸老友的肌肤。最终,他的手指落在那根砸中脚踝的硬木上,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尘,连细小的毛刺都捋得平平整整,仿佛那不是一截不值钱的木头,而是当年他视若珍宝的“碎星”剑柄。
“杂役就是杂役,”赵昊见他既不辩解也不求饶,只是埋头捡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更觉无趣,嗤笑一声,声音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这辈子也就配跟柴火打交道,连给本公子提鞋都不配。等我三年后渡金丹劫、结成金丹,执掌青木门,你早就化成一抔黄土,连骨头都烂在这杂役院的泥里了。”
说完,他不屑地瞥了时安一眼,拂袖而去。腰间的筑基玉佩随着他的动作碰撞出声,“叮咚”作响,像在炫耀着少年得志的张扬。衣摆扫过院门口的老槐树,惊起几片枯叶,慢悠悠地落在时安刚码好的柴堆顶上,像给那齐整的方块添了个瑕疵。
时安捡起最后一根柴火,手指搭在柴堆边缘,轻轻一推。散落的柴火像有了灵性般,顺着他的力道滚动,瞬间恢复了之前的规整,连刚才被踹散的缝隙都严丝合缝,那片枯叶也被他不动声色地拨到了地上。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自己的脚踝上——那里连红印都没有。十万年的肉身打磨,早已让他的体魄淬炼得远超筑基修士,别说一根木柴,就是金丹修士的全力一击,也未必能伤他分毫。当年他在魔域,曾徒手接下过化神期魔族的利爪,如今这点力道,和挠痒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一点,青木门里没人知道,也没人会在意。
他抬头望了眼赵昊离去的方向,那道青色身影早已消失在通往内门的石板路上,只留下淡淡的灵香在空气里飘散。时安的眼神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丝极淡的、近乎麻木的了然,像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这样的天骄,他见得太多了。
五百年前的李然,也是上品火灵根,比赵昊还要惊才绝艳。十八岁筑基,二十五岁渡金丹劫结丹,当年在宗门大比上,一剑斩落三位外门长老,剑上的火焰烧得整个比武台都噼啪作响,台下的欢呼声差点掀翻了宗门的屋顶。李然当时站在台上,也是这样倨傲地笑着,说要“三年内突破至元婴,五年内称霸东域”。
可后来呢?为了争夺一株千年朱果,他和同门师兄反目,在断魂崖下设下陷阱。结果机关被识破,反被师兄一掌拍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时安当时正好在断魂崖附近采药(那时他还在另一座宗门当杂役),亲眼看见李然的尸体被野狗啃得只剩骨头,那把曾斩落长老的灵剑,被一个樵夫捡去劈柴,最后断在了树桩里。
三千年的苏清瑶,灵珑宗的圣女,先天道体,天生就能吸收天地灵气,不用修炼就能自动进阶。三百岁修到化神期时,渡劫引动了九天雷劫,紫色的雷龙在云层里翻滚,整个修仙界都能看见灵犀山的雷光。苏清瑶站在雷劫中,白衣胜雪,挥手间便打散了雷龙,当时所有人都说她“必成大乘,飞升仙界”。
结果雷劫刚过,她的师父就从背后偷袭。那老头觊觎她的先天道体已久,趁她灵力耗尽时出手,硬生生抽走了她的道胎。时安当时在灵珑山外的小镇上卖柴,听见山上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后来就听说圣女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那老头得了道体,却因为承受不住力量爆体而亡,最后师徒俩都成了灵珑山的笑柄。
五千年前的萧剑尘,万剑盟的盟主,佩剑“斩月”是上古神器,曾一剑斩杀过魔族亲王。他三百岁合体期,在当时的修仙界难逢敌手,仙魔大战时,他带着万剑盟弟子守在前线,“斩月”剑的寒光杀得魔族闻风丧胆。萧剑尘当时对着百万修士立誓,说要“荡平魔域,还天下太平”。
可仙魔大战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最信任的副将却被魔族收买,偷偷打开了防线缺口。魔族大军涌入,万剑盟弟子死伤殆尽,萧剑尘被数十个魔族高手围攻,力战而亡。时安当时就在不远处的战场上,看着“斩月”剑被魔族将领打断成三截,萧剑尘的头颅被挂在魔域城楼上,风吹日晒,最后成了枯骨。
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哪一个不是口出狂言,觉得自己能逆天改命,长生不死?
最后呢?
坟头的草枯了又荣,荣了又枯,连他们的名字,都快被修仙界遗忘了。如今青木门的弟子,大多没听过李然、苏清瑶的名字,就算偶尔在古籍上看到,也只当是传说,甚至会嗤笑一句“古人夸大其词”。
而他,还在劈柴。
时安低下头,重新拿起斧头,对准一根粗壮的橡木。那橡木是前天管事让他劈的,质地坚硬,普通杂役要劈上十几下才能劈开。但时安的斧头落下,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橡木应声劈成两半,断面光滑如镜,连木纤维都整整齐齐。
阳光透过杂役院的老槐树,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棵老槐树是老陈年轻时栽的,如今树干粗得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桠伸得老远,遮住了大半个杂役院。时安记得,老陈当年栽树时说:“等这树长粗了,就能给咱们遮凉了。”如今树是粗了,老陈却早已不在了。
光影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动,却照不进他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他的目光落在斧头刃上,那里映出自己苍老的面容——这是他刻意维持的样子,星河佩能随意改变他的外貌,从少年到老者,从俊朗到平庸,他换过无数张脸,唯独这张“老杂役”的脸,用得最久。
贴身藏在衣襟里的星河佩,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温热。那温热顺着肌肤蔓延开,像一股清泉流过四肢百骸,驱散了深秋的凉意。时安的神识微动,像伸个懒腰般轻松,瞬间便探入了佩内的小世界。
那是一方不大的天地,云雾缭绕,灵气浓郁得几乎要凝成液体——比青木门的灵脉核心还要浓郁百倍。云雾下是亩许灵田,田地里种满了各种灵药:千年朱果挂满枝头,红得像火;三千年的紫河车趴在地上,叶片泛着紫光;甚至还有几株十万年的养魂草,在灵风中轻轻摇曳——这些都是他十万年来,从各地“捡”来的种子,在佩内的时间加速下,早已长成了极品灵药。
灵田边的石台上,他的分神正盘膝而坐,周身环绕着浓郁的灵气,形成一道淡淡的光茧。分神穿着一身白衣,面容俊朗,正是他前世逍遥仙君的模样,此刻正闭目运转《混沌初决》,每一次吐纳,都有细微的灵光融入体内,修为在缓慢却坚定地提升着。
佩内一日,外界一时辰。
外界的十万年,他在佩内已修炼了千万年。从筑基到金丹,从元婴到化神,再到如今的大乘期巅峰,他的修为早已站在了修仙界的顶端,只差一步就能飞升。可他不敢,也不想——前世的惨案还历历在目,仙界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充满纷争的牢笼。
还不如在这杂役院劈柴,看天骄们来了又走,看宗门兴了又衰,倒也清净。
“时老,管事让您去前院挑水!”狗剩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时安收回神识,星河佩的温热瞬间隐去,恢复了普通玉佩的冰凉。他应了一声“知道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放下斧头,他拿起墙角的水桶——那水桶也是老陈留下的,桶边有个破洞,用铁丝缠了好几圈。时安提着水桶走向老井,井台是青石板铺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历代杂役刻下的。最边缘有个极淡的“逍遥”二字,刻痕浅得几乎看不见,那是他十万年前刚重生时,趁着没人偷偷刻的。
他弯腰放下水桶,井绳在辘轳上“吱呀”作响,那声音和十万年前一模一样。井水清澈,映出他苍老的面容,和佩内分神的俊朗形成鲜明对比。时安看着水面,忽然想起老陈临终前的话:“时老哥,你说人活着图啥?我这辈子没修过仙,没见过金丹,可也活了七十年,值了。”
当时他没回答,如今却忽然懂了。
那些天骄们追求的力量、名声、长生,到头来不过是过眼云烟。反倒是老陈这样的凡人,守着杂役院,种着菜,劈着柴,活得踏实。
水桶装满了水,沉甸甸的,可时安提起来却毫不费力。他往回走,脚步平稳,像踩在云端。路过废弃的药园时,他瞥了一眼——那里长满了杂草,可杂草下,几株被他偷偷种下的凝气草正在悄悄生长,叶片泛着淡淡的灵光。
回到杂役院,柴堆依旧齐整,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时安把水桶放在灶房门口,重新拿起斧头,对准另一根橡木。
斧头落下,“咔嚓”一声脆响。柴火的焦糊味混着灵草的清香,在杂役院的空气里慢慢散开。时安的动作依旧平稳,仿佛要就这样劈柴,劈过下一个十万年。
远处,内门的方向传来赵昊修炼的喝声,灵力波动带着少年人的浮躁。时安眼皮都没抬,只是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斧头再次落下,精准地劈开了木柴的纹理。
他等着。
等着看这位“百年不遇的奇才”,能活过多少个春秋。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