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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沈阳
关外的秋夜,凉意已深,如冰冷的井水浸透单薄的军装。奉天城北的北大营,这座号称“东北军精锐第七旅”驻守的庞大兵营,在墨染的夜色中沉寂如墓。只有营区边缘岗楼上哨兵呵出的白气,和远处南满铁路偶尔传来的火车汽笛,证明着这片黑土地尚存一丝活气。
独立作战参谋陈怀远中校推开旅部作战室的门,一股混杂着烟草、旧纸张和墨汁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他年仅二十八岁,身材挺拔,面容带着关东汉子特有的硬朗,眉宇间却锁着一缕化不开的忧思。军装熨帖,风纪扣一丝不苟,显露出讲武堂优等生和年轻得志军官特有的严谨。
“怀远,还没歇着?”旅部值班的刘副官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案头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
“心里不踏实,再看看。”陈怀远走到巨大的辽吉地区军用地图前,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标着“柳条湖”的那个小黑点上。地图上,代表日方势力的红色箭头和标志,如同恶疮,紧贴着象征中国主权的区域,尤其是这条由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更像一把尖刀,抵在奉天的咽喉。
近来局势诡谲。关东军演习频繁,规模越来越大,挑衅事件层出不穷。白天的情报显示,铁路守备队又有异动。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陈怀远这样的职业军人寝食难安。
“妈的,小鬼子欺人太甚!”刘副官愤愤地捶了下桌子,“在咱们家门口舞刀弄枪,这口气憋得真他娘难受!”
陈怀远没有接话,只是用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柳条湖到北大营之间那片开阔地。直线距离,不过区区数百米。太近了,近得让人心慌。上层一再严令:“忍辱负重,避免冲突,绝不授人以柄。”这命令像无形的绳索,捆着数万将士的手脚。他理解这是基于全局的无奈,但军人的直觉告诉他,一味退让,换来的恐怕不是和平,而是更凶猛的吞噬。
“旅座那边……有新的指示吗?”陈怀远低声问。
刘副官摇摇头,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指示?老样子,严加戒备,但绝不准先开第一枪。怀远,你说这仗……到底会不会打起来?”
陈怀远沉默片刻,目光从地图上抬起,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惨白,照得营区内的屋舍、操练场轮廓分明,却透着一股死寂。“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声音低沉,“日本人若铁了心要动手,总能找到借口。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指针缓缓走向十点。夜更深了。
二十二时二十分许。
一阵异常的、极其沉闷的巨响,隐约从柳条湖方向传来。不像夏日的闷雷,也不似火车连接的撞击,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下被引爆,声音被厚重的土地吸收了大半,只余下令人心悸的震动,通过脚底传来。
作战室里瞬间安静,陈怀远和刘副官同时屏住了呼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什么声音?”刘副官猛地站起。
陈怀远一个箭步冲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柳条湖方向,夜色依旧浓重,并无火光冲天,但那死寂之后弥漫开的不祥,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恐惧。
几乎就在同时,桌上的电话像被火燎了屁股般疯狂炸响!是前沿观察哨直接打来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调:“参座!柳条湖附近!爆炸!肯定是爆炸!铁路方向有异常动静!”
陈怀远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最坏的预感应验了!他对着话筒,声音竭力保持镇定,但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知道了!继续严密监视!有任何情况立即报告!通知各团、营主官,立刻到指挥岗位待命!”
他刚放下电话,还没来得及向旅长赵镇藩报告,死寂的夜空便被彻底撕裂!
“啪!砰——!”
“哒哒哒!哒哒哒哒——!”
先是几声零星的步枪响,紧接着,歪把子轻机枪特有的、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屋顶的急促射击声便爆豆般响起!其间还夹杂着更具威胁的、炮弹划破空气的尖厉呼啸!
枪声、爆炸声,清晰无误地来自营区外围,来自柳条湖方向,并且迅速向北大营逼近!
“鬼子开枪了!”
“是日本人!他们进攻了!”
整个北大营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巢,瞬间沸腾!尖锐的哨声、军官的嘶吼、士兵们从营房冲出的杂乱脚步声、武器碰撞声、惊怒的叫骂声……汇成一股混乱的声浪,与营区外越来越密集的枪炮声交织在一起。
陈怀远抓起桌上的手枪,冲出旅部。营区内,景象令人心焦。许多士兵刚从睡梦中惊醒,衣衫不整,有的只穿着衬裤,抓着步枪,茫然地冲向各自的战斗位置,脸上写满了震惊、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一些基层军官,如营长王铁汉等人,已经赤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组织士兵利用营房、围墙构筑临时防线。
“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机枪!把机枪给老子架到那边墙头上去!”
“狗日的小鬼子,真打过来了!跟他们拼了!”
求战的怒吼在军营上空回荡,士兵们压抑已久的怒火被敌人的枪声点燃,战斗意志高涨。
陈怀远快速穿过混乱的人群,冲向旅长办公室。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既有临战的紧张,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道来自最高层的、如同魔咒般的命令。
旅部指挥所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旅长赵镇藩拿着电话,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对着话筒几乎是吼出来的:“……是!是!卑职明白!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到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
“旅座!”陈怀远冲进去,听到这番话,如遭雷击,一股热血直冲顶门,“鬼子已经打上门了!炮弹都落到院子里了!弟兄们都在等着命令还击!再不还手,营门就要被突破了!”
赵镇藩猛地转过身,双眼布满血丝,那眼神里混杂着极度的愤怒、无奈和近乎绝望的痛苦,他指着窗外炮火闪亮的方向,声音嘶哑:“怀远!你当我愿意吗?这是命令!南京的!少帅的!严令!不准引发事端!谁开枪,谁负责!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什么大局是让我们引颈就戮?”陈怀远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指着地图,“旅座!北大营一失,奉天门户洞开!这不仅仅是第七旅的耻辱,这是整个东北军的耻辱!是整个中国的耻辱!我们如何对得起东北的三千万父老?!”
“军令如山!”赵镇藩一拳狠狠砸在铺着地图的桌子上,茶杯震落在地,摔得粉碎,“我是军人!我只能执行命令!传我命令:各部……放弃阵地,向东山咀子方向……撤退!”
“撤退?”陈怀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浑身冰凉。不战而退,将这座经营多年、粮弹充足的坚固营垒,将关系到整个沈阳乃至南满地区安危的战略要地,拱手让给日本人?他看着旅长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面孔,知道这道命令如同毒药,也同样灼烧着这位老行伍的心。罪不在旅长,而在那套捆绑了整个东北军的“不抵抗”政策!
这时,一枚日军炮弹尖啸着落在旅部附近,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电灯剧烈摇晃后骤然熄灭,指挥所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炮火的光影忽明忽暗。
通讯兵慌乱地点燃马灯。昏暗的光线下,电话铃再次凄厉响起。赵镇藩抓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前沿阵地带着哭腔的汇报:“旅座!鬼子突破外围阵地了!弟兄们……弟兄们没有命令不敢还击,被鬼子用刺刀……啊!”电话戛然而止,只剩下忙音。
指挥所里死一般寂静。每个人都明白那边发生了什么。
陈怀远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仿佛能听到同袍们在不甘和屈辱中倒下的闷哼,能闻到随风飘来的血腥气。
撤退的命令,在极度混乱和悲愤中下达。士兵们含着热泪,有的甚至跪地痛哭,最终不得不丢弃了营房、仓库、重武器,像一股溃堤的浊流,在日军追击的枪炮和喊杀声中,踉跄着、相互搀扶着,涌向营区后门,没入无边的黑暗。背后,是冲天而起的火光,是北大营在燃烧,是沈阳城方向传来的更多、更密集的爆炸声。
陈怀远主动要求断后。他站在溃退队伍的末尾,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熟悉的营区。他曾在这里操练士兵,研究战术,梦想着为国戍边,建功立业。如今,这里只剩下断壁残垣、同袍的尸体和敌人的太阳旗。一种刻骨铭心的屈辱和仇恨,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他的灵魂上。
他脱下军帽,朝着营区,朝着沈阳城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硝烟。
“今日之耻,以血偿之。东北,我一定会打回来!”他低声发誓,声音不大,却如同这秋夜里的惊雷,在他心中炸响,坚定无比。
随后,他转身,大步追上撤退的队伍,身影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秋夜惊雷,国难伊始。一个漫长而残酷的黑夜,降临在东北大地,也降临在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