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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刺骨的冷,像是把人的魂魄都冻成了冰碴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沉浮。意识被一股浓烈到实质的腐臭气味硬生生拽了出来,黏稠地附着在感官上。
李晏睁开眼。
灰蒙蒙的天空,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视线转动,身下是冰冷、黏腻的泥土,混杂着暗红发黑、已经冻结的血污。层层叠叠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堆叠着,怒目圆睁的,残缺不全的,破烂的衣甲下露出青白色的皮肉。
这里是邺都外的乱葬岗。
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两个灵魂的碎片疯狂冲撞、撕扯,最后勉强融合在一起。一个是来自千年后,熬夜加班猝死的社畜;一个是这五代乱世中,后晋邺都留守张彦泽麾下微不足道的书吏,李晏。
三天前,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引兵南下,气势如虹。留守张彦泽未战先怯,竟主动打开邺都城门,屈膝投降,并亲自引着契丹人屠城劫掠,以表忠心。原主李晏,家中略有几分薄产,被张彦泽麾下亲兵队将张从恩看上,随便安了个“通敌”的罪名,当街杖击,打得血肉模糊,然后像扔垃圾一样丢到了这乱葬岗。
“嗬……嗬……”
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左臂和右腿传来钻心的疼,骨头显然已经断了,以不自然的角度耷拉着。
彻骨的寒意从泥土深处渗透上来,钻进他的骨髓。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笼罩在这片尸山血海之上。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来自现代的灵魂深处,那股对生命的强烈眷恋和不甘,压倒了原主残留的恐惧与绝望。他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地里,指甲翻裂也浑然不觉,一点一点,将身体从压着的半具尸体下挪出来。每动一下,断骨处就传来让人晕厥的疼痛,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旋即被寒风一吹,带来更深的寒冷。
这个过程漫长如同凌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上半身探出了尸坑边缘。冰冷的、带着浓重腐臭的空气涌入肺腔,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沫从嘴角溢出。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夹杂着说话声,从不远处的官道上传来。
李晏心中猛地一紧,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力气抬起头。
一队骑兵缓缓行来,约莫十余人,人马皆佩铁甲,兵器在灰暗天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为首一人,二十出头年纪,身着精致皮甲,外罩一件锦缎袍子,面容称得上俊朗,但眉眼间那股倨傲和阴鸷,破坏了整体的观感。
张从恩!
那个亲手将他打入地狱的人!
仇人的面孔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李晏的脑海。愤怒和恨意如同岩浆般翻涌,但旋即被更冰冷的理智压了下去。此刻的愤怒,毫无意义,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生机。
“救……救命……”他嘶哑地喊道,声音微弱得像秋风里的蝉鸣。
队伍停了下来。张从恩勒住马缰,目光扫过来,当看清李晏那张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脸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讶异,随即嘴角勾起,露出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
他策马前行几步,马蹄在冻土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尸堆边缘挣扎的李晏。
“咦?这不是我们满腹经纶的李书吏吗?”张从恩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奇,“命可真硬啊,这都没死透?看来前几日的棍棒,还是挨得轻了。”
李晏强忍着胸腔翻涌的血气和刻骨的恨意,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张……张队将……救我……我愿……愿效犬马之劳……为奴为仆……”
“救你?”张从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用马鞭随意地指了指身后那片望不到边的乱葬岗,“李书吏,你读那么多书,读傻了?看看这地方,每天要扔进来多少像你这样的‘硬命人’?我救得过来吗?”
他身旁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亲兵哄笑道:“队将,跟这死剩种废什么话,属下过去补一刀,给他个痛快!”
张从恩摆了摆手,目光依旧停留在李晏身上,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被毁掉的艺术品。他慢悠悠地,带着一种残忍的趣味,开口道:“李晏啊李晏,听说你以前自视甚高,总以为凭几句圣贤道理就能安身立命。现在呢?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
李晏沉默着,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张从恩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笑道:“像不像一条狗?一条断了腿,只能在泥地里打滚,摇尾乞怜的野狗?”
他的话引得身后的亲兵们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各种污言秽语夹杂其中。
“叫两声听听啊,李书吏!”
“队将大发慈悲,学狗叫就饶你一命!”
寒风卷着雪沫和尸臭,刮过李晏的脸颊,像刀子一样。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眼神。右手五指深深抠进泥地里,冰冷的泥土和尖锐的碎石刺痛了他的掌心,但这痛楚,远不及那笑声带来的万分之一。
原主记忆里,那个寒窗苦读,怀着一点微末理想,却最终被现实无情碾碎的读书人的悲哀与不甘,与他来自现代,曾坚信公平与尊严的灵魂,在这极致的羞辱下,被彻底粉碎、搅拌,然后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新熔铸。
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黑暗中劈开混沌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道理?这世道,谁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仁义?那是套在弱者脖子上的枷锁!
忠诚?不过是上位者用来愚弄蠢货的笑话!
想要活下去,想要不被人像野狗一样随意打死、丢弃,你就不能再做人!你得比豺狼更狠,比毒蛇更毒,比狐狸更奸!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了之前的乞求,也没有了剧烈的恨意,只剩下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那双原本应该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里,此刻却深邃得像两口枯井,看不到底。
他扯动嘴角,脸颊肌肉僵硬地拉动,露出了一个极其怪异,混合着血污、泥泞和某种难以言喻神色的笑容。
然后,他看着张从恩,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汪。”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哄笑的浪潮中,让那笑声突兀地停滞了一瞬。
亲兵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这个一向有几分清高的书吏,真的会叫。
张从恩也愣了一下,他预想中的痛哭流涕、绝望哀求都没有出现,这声平静的“狗叫”,反而让他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烦躁和被冒犯的感觉。这不像屈服,倒像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仪式。
李晏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他依旧看着张从恩,眼神空洞,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稳:
“汪。”
“汪。”
三声狗叫,完毕。
现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风掠过枯枝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张从恩脸上的戏谑和满足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他盯着李晏,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发凉。这不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这更像是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磨砺着獠牙的狼崽子。
那种冰冷的目光,让他非常不舒服。
“你……”张从恩皱起眉,心中那点烦躁扩大成了怒意,他想呵斥,却一时不知该呵斥什么。
李晏却不再看他了。他仿佛完成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艰难地挪开视线,望向官道另一侧那片枯寂的、蔓延向远方的荒野。
他用还能动的右手和那条完好的左腿,支撑着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向着那片荒野爬去。他拖动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动作缓慢而笨拙,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混杂着血水和泥泞的痕迹。
那背影,决绝得令人心头发憷。
“队将,他……”横肉亲兵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脸上露出一丝凶光,“这小子眼神不对,留着他怕是祸害,属下……”
张从恩看着李晏逐渐爬远的背影,眼神变幻数次,杀意一闪而逝,但最终,那点杀意被更浓的鄙夷和一种“不值得”的心态取代了。他重重哼了一声,打断了亲兵的话:
“祸害?就他?一条手脚都废了的野狗,爬进那荒山野岭,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或者被野狼啃得骨头都不剩!脏了我们的刀做什么?”
他调转马头,不再看那个在他眼中已经与死人无异的背影。
“我们走!城里还有大事要办,没工夫在这里浪费时辰!”
马蹄声再次响起,队伍沿着官道,向着邺都方向而去,很快便将那片乱葬岗和那个爬行的身影抛在了身后。
枯草丛中,李晏直到听不见马蹄声,才终于力竭,整个人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身体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几乎要夺走他刚凝聚起来的意识。
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过去。
他回想着张从恩那张倨傲的脸,回想着那些亲兵哄笑的嘴脸,回想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
“仁义是枷锁……忠诚是笑话……”
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铁石般的坚定。
“张从恩……张彦泽……”
“你们教我做的狗,我记住了。”
“今日这三声狗叫,他日,必让你们……百倍偿还!”
一股冰冷、坚硬、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力量,从他破碎的身体深处滋生出来,支撑着他几乎涣散的精神。
他抬起头,望向灰暗的天空,眼神里再也没有迷茫和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为了生存而不惜一切的狠厉。
属于“活尸”李晏的道路,就从这邺都城外的尸山血海中,从这三声狗叫开始,蜿蜒向前,通向未知的、注定充满血腥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