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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从昨天开始下的,缠缠绵绵,带着长安秋日特有的、渗入骨髓的凉意。阿芜蹲在自家那勉强遮风的破败门廊下,看着瓦檐滴落的水串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泥坑,脑子里混混沌沌。
她是昨天醒来的,一睁眼,就成了这个家徒四壁、父母双亡的所谓“官家女”,身边只有一个忠心耿耿却同样面黄肌瘦的老仆。记忆像是被打碎的玻璃,属于现代法学生沈凌的理智,和这个名叫阿芜的少女的惶恐,交织在一起,切割着她。
“女郎,快些起来,今日要去西市……”老仆颤巍巍的声音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催促。家里快断粮了,唯一的指望,是变卖母亲留下的一支旧银簪。
阿芜,或者说沈凌,低低应了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头晕,四肢乏力,这具身体显然营养不良。她跟着老仆,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长安城繁华而陌生的街道。雨水打湿了粗麻布的裙摆,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带着古怪口音的吆喝,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嘚嘚声,还有胡商身上浓烈的香料气味,一切光怪陆离,冲击着她尚未完全适应的感官。
变故发生在西市的一个拐角。一个地痞抢了老仆刚换来的几串铜钱,还想对阿芜动手动脚。推搡间,不知是哪根神经被触动了,是沈凌学过的女子防身术,还是阿芜身体里残留的求生本能?她抓住那地痞的手腕,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
“嘭!”
地痞砸在了路边的积水洼里,溅起大片泥水。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女身上。
阿芜自己也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心跳如擂鼓。
“好身手。”
一个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阿芜抬头,看见一位身着常服、须发微白的老者站在不远处,他目光清亮,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稳,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身边跟着几个精悍的随从,无声地隔开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
有人低声惊呼:“是狄公!”
狄公?哪个狄公?唐朝,姓狄的大官……一个名字电光石火般劈入阿芜的脑海——狄仁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证明自己“有用”,以免被当作妖孽或者麻烦:“民女……民女还会胸口碎大石!”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狄仁杰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探究。他捻着胡须,上下打量她,那目光不像审视一个姑娘,倒像是在评估一块材料。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倒是……骨骼清奇。”
第二天,“狄公破格收下一名能徒手劈砖、扬言能胸口碎大石的女弟子”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权贵们当作风闻轶事,百姓们则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
阿芜住进了狄府一个僻静的小院。等待她的,并非想象中的嘘寒问暖或直接传授绝世武功。第一天,狄公给了她两样东西:一本厚厚的《唐律疏议》,和一只需要她双手才能环抱的石锁。
“先练气力,再明法理。”老人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于是,阿芜开始了她水深火热的“考公”加“武训”生活。天不亮就得起床,扎着马步,一边承受着石锁的重量,一边磕磕绊绊地背诵那些佶屈聱牙的律法条文。“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她念着,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冒出“非法侵入住宅罪”的构成要件。枯燥、疲惫,肌肉无时无刻不在酸痛,让她几次想要放弃,可一想到狄公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预见一切的眼睛,还有那日他随口点评“力道发于腰胯,而非手臂”指点她调整劈柴姿势时展现出的精深见识,她又咬牙忍了下来。
狄公的教导方式很奇特。他从不演示什么招数,只是在她练习发力、闪避、甚至日常行走坐卧时,突兀地提问。
“若遇贼人持利刃迎面刺来,当如何?”
阿芜正端着沉重的食案,闻言不假思索:“避其锋芒,击其腕、肘关节,夺刃!”
狄公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转而问起她昨日所读《贼盗律》中关于“持杖拒捍”的条款。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芜的马步越来越稳,石锁的重量在不断增加后似乎也变得不再难以承受,甚至能单手轻松提起。《唐律疏议》里的字句,也开始与沈凌记忆中的现代法条相互印证,生出许多奇妙的感悟。她隐隐感觉到,身体里似乎多了一股流动的、温热的气息,随着狄公偶尔指点她调整呼吸的节奏而运转,让她精力愈发充沛,耳目也愈发聪敏。但她无暇深究,只当是锻炼的自然结果。
直到那个夜晚。
没有月光,风声很紧。狄公的书房还亮着灯。阿芜端着一盏安神茶,走近院门时,心头毫无征兆地一跳。太静了,连平日里巡夜护卫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贴近窗根。里面传来狄公平静无波的声音,似乎在独自沉吟。不对,空气里有一丝极淡的、甜腥的气味。
是迷香!
她猛地推门而入。几乎是同时,一道微不可查的乌光从书房梁上疾射而下,直取狄仁杰的后心!
快!太快了!那乌光的速度超越了阿芜以往对“快”的所有认知。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在她的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动了。那不是她练了数月的步法,也不是任何有意识的格挡,而是一种源自无数次枯燥练习、无数次气息调整、早已融入骨髓的本能。脚下步伐一错,身形如被风吹动的柳叶般自然侧转,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简洁至极的弧线,食指与中指并拢,精准地、轻巧地,夹住了那道乌光。
触手冰凉,是一枚三寸长短、泛着幽蓝光泽的细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书房里灯火跳跃,映照着狄公转过身来时,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面容。
阿芜低头,看着自己稳稳夹住毒针的手指,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以及指尖微微传来的、针体本身高频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余韵。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流,正从她丹田处自然升起,循着某种熟悉的路径,迅速汇聚于指尖,将那针上的寒意与腥气隔绝开来。
她忽然明白了。那些枯燥的马步,那些沉重的石锁,那些刁钻的发力方式,那些关于呼吸、关于律法的问答……所有的一切,碎片在此刻拼凑完整。
她猛地抬头,看向狄仁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先生……您教我的,到底是什么?”
狄公缓缓踱步过来,目光落在她指尖的毒针上,平静无波,仿佛早有所料。
“能救人的,自然不只是汤药。”他顿了顿,视线转向阿芜震惊的双眼,语气依旧平淡,却重若千钧,“能杀人的,也从来不只是刀兵。”
窗外,夜风掠过庭树,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隐秘的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