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苟且偷生
这本书不能看,字里行间都是绝望,都是苟且偷生

“我”——沈默,一个专门拍摄城市废墟和边缘人物的失意摄影师的视角,展开一幅描绘当代都市中青年群体生存困境的浮世绘。故事以好友顾远的“自杀”为引子,牵扯出一个盘根错节的阴谋网络,涉及地产巨鳄、底层挣扎与人性泯灭。全书没有英雄,只有一群在命运泥潭里越陷越深的“烂人”。每一次善意的举动,都加速了悲剧的降临;每一次对真相的探寻,都通往更深的黑暗。
我们都是苟且偷生
这本书不能看,字里行间都是绝望,都是苟且偷生

孤独
所以,孤独是什么。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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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沈默,三十五岁,前知名媒体摄影师,现无业游民。今天我要去参加一个葬礼,一个最最最普通的人,一个被定性为“自杀”离开这个社会的人。
殡仪馆永远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香烛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于陈旧书籍受潮后散发出的甜腻腐朽气味。这种气味不刺鼻,却无孔不入,它附着在你的衣服纤维里,钻进你的鼻腔深处,像一个冰冷的幽灵,提醒你此行的目的——告别。
告别谁?顾远。我唯一的,或许也是最后一个,能称之为朋友的人。
我站在告别厅最偏僻的角落,背靠着一根冰凉的大理石柱,仿佛这样才能从这庞大而虚伪的悲伤中汲取一点支撑。空气凝滞,只有哀乐像粘稠的油污一样在室内缓缓流淌,裹挟着压抑的啜泣和叹息。眼前是一片晃动的黑色,男男女女,大多穿着不合身的、租来的黑色西装或套裙,脸上挂着标准化的悲戚。像一群被输入了统一程序的黑色企鹅,在名为“葬礼”的舞台上,进行着最后一场集体演出。
顾远的遗照挂在正前方,黑白色调也掩不住他那张总是带着点戏谑笑意的脸。照片选得不错,是他三十岁生日时我给他拍的,嘴角微扬,眼神里透着对这个世界略带嘲讽的温柔。可现在,这张脸被放大,装裱在沉重的相框里,成了这场表演最核心的道具。
我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烟盒,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又缩了回来。在这里抽烟,大概会被顾远那位一辈子讲究体面的母亲,用眼神凌迟处死。
体面。多么可笑的一个词。
顾远现在就躺在前方那个铺满白色鲜花的开放式棺椁里,化了妆,穿着他生前最讨厌的那套、据说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表情安详得像是在拍某部高档床垫广告。他们把他打理得一丝不苟,连头发都梳成了他平时绝不会梳的、光滑得能摔死苍蝇的大背头。这就是他们给他的“体面”。一种死了之后,由别人强行赋予的、与本人意愿毫无关系的装饰品。
我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上周,就在他那间乱得像被轰炸过的出租屋里,我们盘腿坐在地板上,就着一碟花生米和半只廉价的烤鸭喝酒。电视里放着无聊的动物世界,画面里一群企鹅在冰天雪地里挤作一团,摇摇晃晃。
顾远突然指着屏幕,一本正经地说:“默哥,你知道企鹅为什么不会摔倒吗?”
我灌了一口啤酒,懒得搭话。他总是有这些莫名其妙的冷知识。
他自顾自地接着说:“因为它们走路的时候,会用肚子贴着地面滑行,相当于自带了一个低重心的稳定系统。但是,”他顿了顿,拿起一颗花生米精准地抛进嘴里,“一旦它们抬起头,想看看远方的风景,就很容易失去平衡,啪唧,摔个四脚朝天。”
他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所以啊,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想不摔倒,就得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那一亩三分地。别抬头,别去看那些你够不着的东西,比如……真相,比如……正义。”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底下,有一种我那时没能完全理解的、混合了疲惫和某种决绝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他最后的预警,用一种他特有的、插科打诨的方式。
“企鹅的冷笑话。”我低声嘟囔了一句,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痉挛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哭更难看。周围投来几道不满的目光,大概觉得我在这种场合发笑,实在是亵渎死者,泯灭人性。
泯灭人性?我差点真的笑出声。看看这里吧,看看这场精心编排的告别仪式,哪一样不是对人性的最大嘲讽?
我掏出手机,一款用了三年、屏幕边缘已经裂出蛛网纹的旧型号。解锁,打开相机应用。我想拍下这一幕,拍下这巨大的、集体的虚伪。镜头缓缓移动,掠过一张张或真或假悲伤的脸,最后定格在顾远的遗体上。透过冰冷的电子屏幕,他显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然后,镜头不可避免地扫到了屏幕边缘,映出了我自己的半张脸——苍白,浮肿,眼袋深重,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犬儒和……空洞。
我猛地按熄了屏幕。原来,镜头里那个比躺在棺材里的顾远更像一具行尸走肉的,是我自己。
司仪用那种被职业化训练出的、饱含深情又抑扬顿挫的嗓音,开始回顾顾远“短暂而灿烂”的一生。多么优秀的青年,多么尽责的员工,多么孝顺的儿子……词汇华丽而空洞,像一篇精心打磨的公关稿,试图将顾远的一生浓缩成几个光鲜亮丽的标签,然后贴上封条,存入历史的垃圾堆。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前排那个哭得肩膀耸动、被几个女眷搀扶着的妇人身上。那是顾远的母亲。她的悲伤应该是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痛苦做不了假。但即使是她,此刻也被裹挟在这场表演里,成了其中一个重要的悲伤符号。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人——顾远的直属领导,远大集团审计部的部门经理,一个姓王的、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他正站在顾远母亲身边,一边用手帕擦拭着根本没有泪水的眼角,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顾母的后背,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套话。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就是这个人,在上周的公司内部会议上,刚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报表错误,把顾远骂得狗血淋头,言辞刻薄得像是在对待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据说,顾远“自杀”前接到的最后一个工作电话,就是这位王经理打来的,催促他尽快完成某个项目的“最终审计报告”。
而现在,他在这里,扮演着一个痛失爱将、体恤下属的悲情领导。他的悲伤,像他油光锃亮的额头一样,泛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精心打磨过的光泽。那哭声,那表情,那姿态,都精准地控制在“足够悲伤以示关怀,又不至于失态影响形象”的尺度内。像极了他在考核下属KPI时,那种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冷酷。
“像极了KPI。”我听见自己心里那个刻薄的声音再次响起,“连悲伤都能量化考核,这他妈的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人群开始缓缓移动,进行最后的绕棺告别。我站在原地没动。我无法忍受靠近那个被鲜花和谎言包围的棺椁,无法忍受去看那个被“打扮”得面目全非的顾远。那不是我认识的顾远。我认识的顾远,会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会因为一个烂笑话笑得前仰后合,会在我被整个行业封杀、穷困潦倒的时候,偷偷把他一半的工资转给我,还嘴硬说是借给我的,等老子发达了要还。
那样的顾远,已经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官方结论是“高空坠落”,排除他杀。一个前途光明的青年才俊,因为“工作压力过大”,选择在一个深夜,从他自己参与审计过的、远大集团旗下某栋在建的、四十层高的写字楼顶楼,一跃而下。
工作压力过大?狗屁。顾远或许有压力,但他绝不是会被压力压垮的人。他骨子里有种近乎愚蠢的执拗,一种对“对错”近乎偏执的坚持。这在他所处的那个位置,在那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利益机器里,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我记得他曾有一次喝多了,红着眼睛对我说:“默哥,账本不只是数字,那是一座城市的良心。数字会说话,它们在哭,在喊冤,只是大多数人装作听不见。”
我当时嘲笑他:“得了吧,顾大审计师,你的良心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房住?”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你说得对,不值钱。所以活该我这样的烂人,被这些东西折磨。”
现在想来,他那不是在抱怨,那是一种无力回天后的自嘲。他看到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哭声。而在这个世界上,看到和听到,本身就是一种罪。
绕棺的队伍渐渐稀疏。王经理搀扶着顾远的母亲,向宾客们致意。他的目光偶尔扫过角落里的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惕?或许是我的错觉。我一个失了业的破摄影师,在他眼里,大概和路边的一摊狗屎没什么区别,不值得浪费任何情绪。
葬礼终于接近尾声。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低声交谈着,表情也渐渐从程式化的悲伤中解脱出来,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甚至隐约带着一种“完成了一项麻烦社交任务”后的轻松。几个顾远的远房亲戚已经在商量着中午去哪家饭店吃“解秽酒”。生活就是这样,无论死了谁,太阳照常升起,饭照样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