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的重阳刚过,荆州牧府的朱红大门外便挂起了成对的大红灯笼,廊下缠绕的红绸还带着秋日晨露的干爽,转眼就被后厨飘来的酒肉香气浸透。
正厅内,数十座青铜灯架上的烛火齐齐跳跃,将宾客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雕刻着云纹的梁柱上,那明暗交错的模样,恰似这荆州表面安稳、实则暗流涌动的局势。
刘琦端着鎏金酒爵的手微微发紧,冰凉的爵身贴着掌心,勉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悸与荒诞——半个时辰前,他还在现代书房的三国史料前打盹,指尖划过“刘琦”二字时一阵眩晕,再次睁眼,已身处这场决定他性命的婚宴,成了刘表那在史书中被排挤至死的长子。
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绫罗锦袍,触感真实得可怕,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穿越者的身份。
堂下传来孩童稚嫩的笑声,十二岁的刘琮穿着绣着鸾鸟的簇新锦袍,小脸上沾着点心碎屑,被乳母半扶半引着向宾客行礼。
他身边的新娘蒙着绣满鸳鸯的红帕,身姿尚未长开,却已被侍女仔细地按着礼仪站定。刘琦坐在角落的席上看得分明,那红帕后的人,正是蔡夫人的亲侄女、蔡瑁的嫡亲晚辈。
这场看似天真烂漫的孩童喜宴,哪里是什么宗族喜事,分明是蔡氏与刘表绑定利益的铁契,是蔡瑁用来巩固家族权势的棋子。
他抬眼望向主位旁的蔡夫人,她鬓边插着南海珍珠钗,正用绣着兰草的锦帕掩着嘴角浅笑,目光扫过刘琮时,眼底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可当视线转落到自己身上时,那暖意瞬间褪去,只剩一片淡漠,像淬了冰的刀锋,刺得人心里发寒。
“兄长为何独自饮酒?莫不是嫌弃为弟的喜酒寡淡?”刘琮晃着圆乎乎的脑袋走到席前,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奶气,可那刻意亲近的语气,却让熟知内情的刘琦心头一凛——这孩子尚不懂事,这话定是蔡夫人身边的人教的。
刘琦顺势放下酒爵,伸手轻轻揉了揉弟弟柔软的头顶,指尖触到细密的发丝时,目光已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对上了立于蔡夫人身后的蔡瑁与张允。两人如同两尊门神,一左一右守在主位旁,将蔡夫人护得严严实实。
蔡瑁身着绣着獬豸的青色朝服,腰间束着成色极佳的玉带,身姿挺拔如松,看向刘琦的眼神里带着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倨傲——那是他助刘表平定荆州四郡后,积累下的权势底气。
而他身侧的张允则显得内敛许多,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唯有眼底的精光偶尔闪过,便又迅速隐去。这位常被后世误作蔡瑁跟班的水师巨头,此刻已凭借南阳张氏家族的势力,以及与蔡氏的姻亲关系,牢牢掌控着荆州水军的核心兵权。
刘琦看着两人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那眼神里的算计几乎不加掩饰——刘琮与蔡氏联姻后,他这个名正言顺的长子,便是横在他们权力之路前的最大障碍,若不除之,蔡氏永难安心。
“父亲。”刘琦猛地起身,动作过急,衣袍下摆扫过案几,将一只盛着蜜饯的白瓷碟带得微微晃动,酒壶与案几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轻响,瞬间将厅内的喧闹压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主位上,刘表正与谋士蒯越低声商议着什么,闻言抬眼看来,眉峰不自觉地微蹙。这位荆州牧鬓角已染霜华,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岁月的沧桑,近来身体愈发虚浮,也愈发依赖蔡瑁与蒯氏兄弟的支持。他看向长子的目光很复杂,既有血脉相连的父子亲情,又夹杂着对蔡氏态度的考量,以及对长子能否担当重任的迟疑,那目光像一杆秤,称量着刘琦的价值。
蔡夫人立刻抓住机会开口,声音柔婉得像浸了蜜的温水,却暗藏着锋利的机锋:“琦儿有话不妨直说,今日是阿琮的好日子,满堂宾客都在,不必这般拘谨。”
她刻意将“阿琮”二字咬得极重,尾音拖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仿佛在提醒每一个人,眼前这个穿着喜袍的孩童,才是蔡氏认定的荆州未来。席间有宾客轻轻点头,显然已领会了她的深意,这无声的附和,让刘琦的后背泛起一层凉意。
刘琦深吸一口气,将历史上刘琦那副懦弱怯懦的模样彻底抛诸脑后,胸膛微微挺起,朗声道:“父亲治理荆州十八载,外拒袁术,内安流民,使荆襄之地千里无鸡鸣之警,百姓安居乐业,皆因父亲能广纳贤才、联结士族,才有今日的太平景象。”
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今阿琮大婚,蔡氏与州牧府亲上加亲,荆州内外人心更稳,根基更固,此乃我荆州之幸,也是父亲之福。”
他先将刘表最在意的政绩与颜面捧得高高的,见父亲捋着胡须的手顿了顿,面色明显缓和,便顺势话锋一转,“只是孩儿自束发以来,便久居襄阳城内,所见所闻不过府中琐事、城中风光,实在见闻短浅。常闻我荆州南接交州,山川秀美;东连江东,豪杰云集,其间险要不凡,更是藏龙卧虎之地。孩儿愿效仿古之孔丘周游列国,外出游历半载,一则增广见闻,开阔眼界;二则可代父亲探访各地民情,看看郡县官吏是否称职,百姓是否真的衣食无忧。”
这番话条理清晰,情真意切,出口后厅内瞬间安静下来,连酒盏碰撞的声音都消失了。
蔡瑁的脸色猛地一变,端着酒爵的手微微颤抖,酒液险些洒出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一向唯唯诺诺的长公子,竟会想出“外出游历”这一招。外出游历便意味着脱离他的掌控,远离蔡氏的视线,他再也无法用宅斗的手段步步紧逼,更无法在刘表面前随意诋毁。
张允也猛地抬眼,重新打量这位长公子,眼神里充满了惊疑——眼前这个谈吐得体、心思缜密的人,与往日那个怯懦寡言的刘琦判若两人。
刘表捋着胡须沉吟不语,指尖在胡须上轻轻摩挲,他深知长子性情温和,今日这番话竟颇有见地,尤其是“为荆州储备人才”的说法,正合他招揽贤才的心思,让他不由得心动。
“兄长为何突然要走?是不是阿琮惹你不高兴了?”刘琮拉着刘琦的衣角,小脸上满是不解,眼神里带着孩童的纯真。
蔡夫人立刻接过话头,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满是“关切”:“琦儿年纪尚轻,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如今世道虽稳,却也难免有盗匪出没,孤身在外恐有风险。不如留在襄阳,随你父亲处理政务,在府中学习经世之道,更为稳妥。”
她这话看似句句为刘琦着想,实则是想将他困在襄阳城这个樊笼里,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以便随时掌控。席间有几位蔡氏宗族的宾客立刻附和,纷纷说着“蔡夫人所言极是”,场面一时又偏向蔡氏一方。
刘琦早有准备,丝毫不慌,对着刘表深深躬身,腰弯得极低,态度恭敬:“父亲常教孩儿‘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纸上谈兵终难成大事。今荆州内外安稳,各州郡官吏皆由父亲亲自任命,正是游历的良机。孩儿已思量周全,沿途会借住各地郡守府邸,绝不会随意留宿荒野;且会带十名府中精锐护卫同行,这些护卫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足以应对突发状况,绝无风险。若遇紧急要事,孩儿会立刻派快马传书,五日之内便能将消息送到襄阳,绝不会耽误父亲的吩咐。”
他特意加重了“郡守府邸”四个字,暗示自己会与官方保持联系,绝不会与刘备等外部势力私通,彻底打消刘表的顾虑——刘表最忌恨儿子与外臣勾结,这一点刘琦比谁都清楚。
说完,他又转向蔡夫人,语气诚恳得无可挑剔:“母亲这般关怀孩儿,孩儿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孩儿若总困于府中这方寸之地,如同井底之蛙,终难成大器,日后也无法为父亲分忧,更无法辅佐阿琮治理荆州。此次游历归来,孩儿定能更懂民生疾苦,学到真本事,届时才能真正为父亲和阿琮效力,不辜负母亲的教诲。”
这番话既捧了蔡夫人,给足了她面子,又明确表明自己无争位之心,只是想“辅佐阿琮”,让她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一时竟僵在那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刘表见蔡夫人无言以对,又看了看躬身侍立的长子,终于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期许:“吾儿有此志向,为父甚是欣慰。雏鹰总要展翅高飞,方能搏击长空,便准你所请。所需盘缠、衣物、护卫,皆由府中全力拨付,绝无短缺。切记沿途务必谨慎,不可逞强好胜,早去早回。”
他话锋一转,看向蔡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德珪,你明日亲自为琦儿挑选护卫,要选忠心耿耿、武艺高强之人,务必确保琦儿的安全,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蔡瑁虽满心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刘表的命令,只能狠狠攥了攥拳头,又缓缓松开,上前一步拱手应下:“末将遵令。”
张允则端起酒爵,对着刘琦遥遥示意,眼神复杂难辨——这位长公子的突然转变,像一颗石子投入荆州平静的湖面,让原本清晰的权力棋局,瞬间添了变数。
刘琦也端起酒爵回敬一礼,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心中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这一步棋虽暂时避开了眼前的杀局,摆脱了蔡氏的直接威胁,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厅内的烛火依旧跳跃,婚宴的喜庆气渐渐恢复,丝竹之声再次响起,只是无人知晓,这场看似平常的游历请求,已悄然改变了这位穿越者的命运轨迹,也为动荡的荆州,埋下了新的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