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5月1日下午6时。
颜色:鲜红中透出一丝暧昧的蓝。
状态:平静地躺着。
触觉:雨点打着皮肤,有些冷。
味觉:柔粘的血腥味。
上海的某十字路口,围了许多许多的人。中间能看见的只有一辆大卡车。
雨伞下的一个个脑袋晃动着。多,却不密,因为雨伞的缘故。
远处的道路阻塞了。一辆辆经过的车都停了下来。灯还在雨雾中闪着,鬼魅般的眼神。
有几辆自行车从车群中穿梭而过,没顾得上看热闹,就径自开走了。
两旁的路灯照耀着,光穿过雾气,将路上所有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黄金,包括血迹。
旁边的商店仍旧不亦乐乎地开着。但里面大都没人,售货员也都出来看热闹了。包括一家生日蛋糕店的老板。不过他只看了一眼,就回去了,面带惶恐之色。
这条路很宽,但由远及近的两排高大的建筑仍旧有压顶之势。仿佛不多久,就会倒下来,覆灭地上整个视界的东西,无论死的,还是活的。
天空很昏暗,好像人的脸庞,落下的泪珠化成细润的雨丝,淅淅沥沥地降在人间的迷雾当中。
但却没有草木抽芽与禾苗破土的声音,有的只是无边的叹息和哭泣。毕竟,又是一个无辜的生命犹如花儿般在现代化的机械设备下凋谢了。
不多久,几辆警车就从远处呼啸而至,路上的其他车辆便纷纷让出一条道儿。围观的人群也立马被撕开一个缺口。
这时,才看见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男生躺在卡车的左前方。他的左脚上的鞋有些松动,露出了脚踝,白色的袜子被流出的血染成了腥红色。右腿自然弯曲,脚被左小腿压着。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背心,底部边缘褶皱了起来,现出洁白的皮肤,雨点打在上面,然后顺着腰扑簌簌地滑了下来,融进了地上的血水,混为一片生艳的红墨水图案。他的整件衣服都粘在皮肤上,胸部的肌肉完全凸现,异常得明显。脸庞朝上,正对着天空,极其自然的仰望姿态。眼睛闭着,嘴角处还挂着一丝浅浅的无瑕的微笑,看来他并没有忍受太多的痛苦。嘴唇的棱线苍白而压抑,像一条干涸的河床应该是失血的缘故。上面的八字胡子使他看上去更帅气,也显得有些孩子气,童心未泯的感觉。刘海儿被雨点无情地粘在额头两边,动弹不得。头发有点乱,湿漉漉的,不知是被雨链冲击的,还是他本人就喜欢那种风格。他的整个面部看不到一丝血色,吓人的惨白,从脑袋下汩汩流出的血证明他确实是死了。
当警察赶到的时候,那个男孩已经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整个尸体都在血泊之中,并且血水还在流着,流着,流到了卡车的轮胎下。
两个警察在将人群往外推,还设了路障,以保护现场。一个警察正在测量车后的刹车距离。另一个在看着卡车的外形,车的左前方有了一个小小的凹陷,车身被一块大油布紧紧裹着,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还有一个警察在观察着这个男孩。他看到他的左手边有一块生日蛋糕,但却已经完全不成样儿了,被雨水冲蚀着,浸泡着,还有白色的胶状物从摔烂的塑料盒子里慢慢地渗出来,仿佛是被践踏摧残了的白色花朵,伴随着沉重的惋惜,伏地而眠。而男孩的右手还握着一个手机,屏幕上闪烁着蓝光,这就是地上那一抹独自绽放的蓝色。
警察将他的手机从他的手上拿了下来。上面只有一个字:
岚。
黎明一点一点地迫近了。东边的天空一直在变化。由灰变黄,由黄变红,由红变白。整个大地好像是被覆盖在黑布之下的容器。随着太阳的慢慢升起,布一点一点地被掀开了,直到天空完全变亮,悲恸显现了。
上海最早从黑暗的海洋中透出来。深深地叹息之后,整个城市就一片光辉,丝毫看不出是经过了一夜的雨的冲浴。
弯弯曲曲的黄浦江将这座城市划成了极不规则的两半。它的一条支流更是将左边的一半硬生生地割了一小块,搁置在一旁。更有甚者,还有蚂蚁在直直而化脓的伤口上爬来爬去。
那是货轮,这其实是条运河。
河大约有三四十米宽,两艘不大的货轮正悠闲地停在河道东侧,也许是由于载货的缘故,船体伤痕累累,就像是被大炮打过似的,就怕只要再上去一个人,便会立刻人仰船翻。而它们木制的船底因长期与水竞赛,都腐朽地孳生了不知几百亿的生物,但它们却仍不知疲倦地贪婪地伏在水面上,好像黑人奴仆。
河的另一侧架起了三米多高的铁制隔离网,绵延一片,望眼欲穿。
被隔离着的是一个所大学。最靠河边的是三个网球场。这么一大清早的已经有两个人在最中间的场地玩网球,挥拍的力度只恨不能将球打到河里去。不多久俩人就大汗淋漓了。一个老人在铁丝网边踱着步,两只手背在后面,腰板挺得笔直,像足了专门负责压路的机器人。初升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了几十米远,一直到邻近的学校公园。公园很小,位于正中的是一个亭子。一个学生坐在亭子下的长椅上看书,旁边放着半个饼和一杯豆浆。顾不上吃早餐就来这里下苦功,真是好学。亭子的前面有一个直径不足十米的小湖。由于夜里刚下过一起小雨,湖就还沉浸在安然之中,就像吃了安眠药或定心丸之类的,清爽得过了头了,感觉迷迷糊糊的。亭的后面是一个小山丘,被一条条一米多宽的小路缠绕着,仿佛是打了绷带,而散布其间的一张张红色木椅,就像是青春痘。这既出痘,又打绷带,还发毛的脸庞真是壮观。至于那发毛的东西就是几棵突兀出来的不高不矮的叫不上名来的树。
要在平时,一定还有更多的人会在这里,但是在五一长假期间,学校放假,学生就大都团体旅游去了,尤其在第二天。
不一会儿,公园中又出现了一个男生。当他穿过亭子的时候,那个看书的女孩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好奇的目光被他冷酷的表情反射回来,使她不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男孩目不斜视地径直地走向山丘的顶端。阳光射过来,正好直直地盖住他的脸。左耳边的头发不知怎么翘了起来,忽闪忽闪着白光。投下的影子就像又多了一只耳朵。他的面部有些憔悴,微微发白,一夜没睡的样子。而他凹陷的眼睛则干涩得可怕,血丝布满整个眼球,更有可能是哭了一个通宵。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他衣服右袖上闪耀着的“徽章”:
孝。
太阳又升起了一个高度,男孩看了一下左手腕上的表。刚好八点半。他对着阳光深深呼了一口气,转身下了山丘,朝校园中走去。
他来到一栋宿舍楼前,朝着三楼中间的房间,将双手握成喇叭状,大喊道:
“蒋清,她没事吧?”
三秒钟后,从那个宿舍探出个脑袋,朝着下面的男生说:
“没事。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说完,脑袋就缩了回去。只看到窗户玻璃在晃来晃去。
“那就多谢了!”
男孩又停留了片刻,然后就走了。
他叫陈佳睦,我的堂弟。
我叫陈佳和。
“你不要这个样子嘛!起来啦。”蒋清上前拉了拉她下铺床位的被子,可拉不动。
宿舍的右边是并列的两个双床位。蒋清是在靠窗的上铺。左边是四个书柜,都摆得整整齐齐。只有第二个的写字台上还敞着书。往前是一个很小的卫生间兼浴室。
“最起码起来吃口饭呀!他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蒋清拿着饭盒坐在床边,身体微微前倾。
可是被子里的人仍旧无动于衷。只有经玻璃反射的阳光照在微微发颤的被子上。
“姚岚,求你了,你起来呀?!”蒋清哀求道。另两个人站在床边试图将姚岚的被子掀开,可还是不行。
只能隐隐地听到从被子里传出的呜咽与啜泣声。
室友们都在她的床前呆站着,有时会禁不住发出一两声无奈的叹息,然后怜悯地看着床上蜷曲的轮廓,摇摇头。
也许一两天,她就会好的。毕竟是事实,总是要承受的。
太阳在蓝得化脓的天空中画出了一条漫长漫长的弧线。但没有轨迹,就像死去的人。
姚岚蜷缩在床上,将自己用被子裹得紧紧的,就这样整整一天,哪儿都没去。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在被子里哭了一个通宵。
我听到的。
我站在她的窗外听到的。我站在窗外听到她一整夜的哭泣。像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的绝望呼喊。我是她的男朋友。但是我们分手了。我提出分手的时候她很懵懂,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知道这很残忍,何况她还是一个温柔善良、不可多得的女孩。
“我叫姚岚,姚是……”由于当时那位篮球界的姚氏巨人还未曾名播远扬,所以她嘟囔了半天后又继续说,“岚是山岚的岚。至于爱好嘛,我喜欢……”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升学第一天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在高中。
当时我就注意到了她,不仅因为她的名字,而且因为她确实很漂亮。
“你怎么叫姚岚呀!不叫‘玩具’什么的?”我们第一次坐同桌时,我问她的一个问题,我承认这是一个相当无聊的话题,只可供无聊时消遣用。
“你们男生怎么都问我这个问题呀!姚是女兆姚的姚,岚是岚烟的岚。哪有什么‘玩具’哪!”她吝啬地连目光都不肯瞟过来一下,不屑一顾的样子。
“姚岚,听起来像专门供婴儿睡觉的那种‘摇篮’,那还不如叫‘摇摆’之类的呢!”我仍旧不肯罢休,不相信不会引起她哪怕一点点关注的目光。
“真无聊,一点创新都没有。”姚岚仍旧不置可否,笔在纸上沙沙地写着。“我觉得你还不如用蓝色的蓝,你不是很喜欢蓝色的嘛!”我冒着自尊心受到进一步打击的危险说。
“你怎么知道!”她终于抬起头把目光难得的安置在我身上。“废话,地球人都知道。”姚岚的这一喜好在我们男生堆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滚瓜烂熟了。
她一下子脸红起来,腼腆地笑着用力打在我的臂膀上说:“讨厌,你!”
“不敢不敢。”我回笑道,笑声中充满狡黠,也许还有些猥琐。虽然被她打,但我还是异常兴奋。周幽王为求褒姒一笑,毅然点燃烽火台。我就能为姚岚一笑,想出这傻不啦叽的早就过时的语录。这样也值,这同时证明了姚岚并非传说中的冰美人。有了这个起步,也许一饱眼福之后说不定在哪天还能明目张胆地盯着她好好地看呢。
在五年后的今天看来,这有多么单纯和幼稚,但我却无悔!
第二天,我的弟弟又来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叫了一声蒋清,做了一个下来的手势。她便赶了下来,睡眼惺忪的样子。
“她怎么样了?有没有吃饭?”佳睦没来得及向蒋清问好,就直接询问姚蓝的状况。我虽然在些嫉妒,但我很感谢他。
“她昨天一整天都闷在被子里,晚上好像还哭了一夜。”蒋清揉了揉眼睛,向佳睦解释道。
“这样啊,那……”他看向了刚从东方爬出来的太阳,沉思了一会儿后,又转过脸来,说,“那你们就多安慰安慰、劝劝她,如果还不行的话,就硬拉她起来。”
“嗯,知道了,我们试试吧。”蒋清点了点头。
当她转回去,正要上楼的时候,佳睦又叫住了她。
“不好意思,要让你们麻烦一段时间了。这类事,它……”佳睦想说什么,但被蒋清打断了,“不用这么客气。我懂,遇到这类事,谁都会非常伤心的。有我们,没事。你就别担心了。你还是先回去吧!你看你的脸都白成啥样了!”蒋清想笑笑,改变一下气氛。但她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渗出,就立刻僵住了。在这种情况下,是不能对他笑的。
佳睦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后,低下头走了。
蒋清被那双眼吓了一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转身上向楼上奔去。
姚岚还是那副样子,不吃不喝,甚至连洗手间都没去。
蒋清上前劝了几句,见她没反应,就猛得掀开了她的被子。
她整个身子紧紧地缩着,就像在腹中的婴儿。两臂微微抱着双腿,侧躺着。头深深地埋在双臂围成的圆圈里。头发被凌乱地压在身子底下,一些还横七竖八地粘在脸上。
蒋清坐在床沿边,慢慢将她扶起来。她没有反抗,很温顺,就像每次我想要抱她时的反应一样。
另两个人也上前稍微抬了抬她的头,然后将她脸上的乱发慢慢拂向了两边。
两个人都同时叫出了声,蒋清的手也不禁颤抖了一下。
她的眼睛肿了很高,眼睑呈土黑色,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兔子。整个脸部像擦了一层很厚的白粉,泪水的轨迹在其中绘出难以言表的凄惨图案。那张曾经渗满了无忧无虑的微笑的脸不知被谁夺了去,已经变得无比憔悴。眼睛下瞟,眼珠上布满了血丝,层层叠叠,纵横交错,像一个历经沧桑变故的迷宫,我的影像在不知不觉中就迷失在了里面。而那些浑浊得如同棉花糖般的云朵足以迷失了整个太阳,完全看不见那双曾经因恋情而充满娇羞的眼睛。
一切都随着女孩流下的眼泪而结束。包括曾经历经数以万计的悲伤之后相互安慰的拥抱,那些曾经在相隔千山万水的夜晚相互关心的言语。所有的共同度过的日子同时在两个生命的记忆里消失了。
“姚岚,吃点饭吧,别饿着了。”蒋清见她没反应,就抬头看向了拿着饭盒的一个女孩,“晋萧,喂她吧。”
但饭还没到嘴边,姚岚的眼泪便轻易地滑过脸颊,滴在膝盖上,渗入了睡服。痛苦和悲伤就如暮春时节最后的玫瑰一样凋落残逝了。
她转过脸去,抱着蒋清的腰,埋进她的怀里,痛哭了起来。长长的头发从两边直直的垂下来,像帷幕一样遮盖了一切。如戏的人生又告一段落。
没有人值得流泪,值得你流泪的人是不会让你哭的。
我不想你哭。
但你总哭。
我总是微笑着刮你的鼻子说你是个爱哭鬼,但你每次都撒娇地拍我的胳膊说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