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丸宏一交给温良的那把刀,刀鞘已经烧成了灰。
温良将那把裸刀缠上了布。拿着它来到了明时坊,木丸宏一的家中。
他已经幻想了无数次与奈雪见面的场景,但是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他还是慌慌了手脚。
“这是你爹爹留给你的。”温良将那把刀举到奈雪面前。
奈雪呆楞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那把刀收下了。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来回的打转,她扯开那层裹着刀身的黑布,刀身映入她的眼帘,锃亮的刀身上有几块火烧的痕迹。这可是她爹爹最珍爱的一把刀啊。
奈雪的情绪在一瞬间崩塌,“哇”的哭出声来。她抱着那把刀,往房内跑去。门也被她关上了,她就靠在那张紧闭的门上,抱着那把流樱,哭的很大声。
一阵风吹过,樱花树上的几片叶子随风飘了下来。温良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中,很痛。他闭着眼睛,无可奈何。
温良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之前,他知道,奈雪不想让他进去,也不愿再见到他,否则不会将自己反锁在屋内,堵在门前。
温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坐在那扇门前,姿势和奈雪一样。
沉默持续了很久,奈雪已经停止了哭泣,似乎是哭累了。
“抱歉,都是我不好。”温良自责的说道。
奈雪又继续沉默了好久。
“爹爹说了些什么?”奈雪用一种哭腔问道,委屈到了极点。
“他很自责。”
奈雪默默留下了眼泪。
“爹爹说过,他要带我回家的。看雪山和樱花......”
“其实,我家也有雪,和山。”温良也陷入了沉思。
“有冬天会结冰的河面,有大雪封盖下无法行走的路,还有怎么也堵不住的寒冷北风......”温良继续说道。
“你也想回家了吗?”奈雪问道。
“嗯。”
“会带上我吗?”
“会。”
“这京城像是个怪物,会吞噬人心。你太温柔,善良,不适合这里。”温良继续说道。
奈雪没想到温良会为了自己,逃离这个京城。她也不会想到,温良此前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能留在这里。
院子内又起了一阵风,一片落叶随风而起,飘到了石桌之上。温良看着那个石桌,回想起了第一次与木丸宏一见面的场景。
那时也是这样的天气,石桌上也有着同样的树叶。木丸宏一将一盏茶缓缓推到温良面前,压住了一片落叶:“袭击一案一出,矛头自然会引向偷盗的一方,那才是赤裸裸的目的。人们只会看到杯底的那片落叶,至于桌下有什么东西,没人会注意的。”
声音清晰的在他耳边响起,温良记得十分清楚。
忽然,温良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快速的站起了身,往石桌之前走去。他缓缓地蹲下了身子,抬头向石桌的背面看去。果然,那里藏着一张纸条。
这是木丸宏一临死前留下的,因为上面的字迹还很新,上面交代了一些事宜,不过很短,看样子,木丸宏一早就料到自己会出事。
纸上提到了慧清长老的藏身之所,北居贤坊的报恩寺。
温良立即将纸条收好,他隔着门对奈雪说道:“雪儿,你在这等着,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完,温良骑着马朝锦衣卫轻羽司奔去。
顺天府天牢内关押着昨晚叛军的俘虏,有士兵还有倭人,人数不多,都是天保山庄的人抓回来的。大部分的俘虏都被锦衣卫巡捕司带回昭狱了。
陆子轩挨个盘问,试图找出行动的幕后主使。
士兵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口径,说自己是天策,接到的是死命令。至于是谁下达的命令,他们也给出了一致的回答,一个和尚。
陆子轩当然知道那个和尚是谁,他叫慧清,曾经眼睁睁从自己的眼皮地下溜走。他想要的是慧清现在人在哪里,而关于这一点,没有人知道。
一筹莫展之际,陆子轩想到了去锦衣卫昭狱,关押的行动指挥没准见过这个布局者。
这时,一位锦衣卫找到了他,告知了陆子轩一件十分重要的情报:“北居贤坊报恩寺,陆大人要找的人在那里。”
锦衣卫还告诉了他,委托人是颜冉。
陆子轩借了一头驴子,急忙朝报恩寺赶去。北居贤坊的报恩寺和顺天府署仅隔了一个小小的崇教坊,距离也不过五里。
等陆子轩赶到的时候,颜冉早已等候多时。报恩寺已经被锦衣卫围的水泄不通,就连房顶上也站满了人。
“师兄,好久不见。”颜冉对陆子轩说道。
这是二人时隔多年第一次见面,虽说同在京城,又是同门师兄,但是二人始终没有见过彼此,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当年,二人因为受老师案子的牵连,被关入大牢,幸亏得到杨士奇的帮助,才得以免刑,并获得了重用。可二人却选择了不同的部门,陆子轩选择了顺天府,而颜冉去了锦衣卫。在陆子轩看来,那可是杀害老师的罪魁祸首,他始终不明白颜冉为什么会这么做。
“好久不见。”
二人的感慨万千只化作这短短的互相问候。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是老师遇害的时候。二人从大牢里被释放的时候是一个傍晚,对此二人都记得十分清楚。
那天,二人没有说话,甚至连告别都没有,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时至今日,整整十年过去了,二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就算偶遇彼此,也装作不认识。
颜冉五年前进入的锦衣卫,得到这个消息的陆子轩,又是一夜无话,他知道他们的老师就是被锦衣卫给害死的。但是他对锦衣卫又没有太多的反感,因为自己调查过此案,那是陛下亲授的旨意,锦衣卫只不过是唯命行事。知道今日,他都不明白自己恨得究竟是锦衣卫,还是他的师弟。或许他已经清楚自己的想法,而是不愿接受罢了。
“是你传的纸条吗?”陆子轩干涩的问道。
颜冉只是点头,并没有答话。
二人就这样站着,竟不知该如何交谈,尽管陆子轩有太多的东西要问。尴尬的场面让二人都有些焦急,但是又不知该怎么办。
沉默好久之后,颜冉开口问道:“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师兄。”
这句话给了陆子轩顺水推舟的机会。
“昨晚的一切都是你的计策?”陆子轩问道。
“是温良,一个锦衣卫巡防营的指挥总旗。”颜冉解释道。
“他原本是叛军中的一员,我只不过是将他策反,得知了所有的计划,然后将计就计罢了。”颜冉继续说道。
“那幕后主使呢?你是怎么找到的?”陆子轩继续问道,这个问题很关键,他已经被困惑了好久,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师弟轻易找到。
“还是温良,他在木丸宏一的府邸中找到的,这是倭人最后的提醒,很关键。”
“主使之人在里面吗?”陆子轩指向寺内。
颜冉点了点头:“我已经将他包围了,就等你了。”
“主使只有一人,你心里最好有所准备。”颜冉继续说道,意味深长。
陆子轩若有所思,他眉头一皱,慌忙往寺内跑去。
寺庙的大殿之上,一位和尚正在敲着木鱼,不紧不慢。
二人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后,没有说话。殿门前站着几名锦衣卫,也是默默的看着那个敲击木鱼的和尚,没有任何防备,他们料定,此人构成不了什么威胁。
慧清终于停止了敲击。
“你就是慧清长老?”陆子轩开口问道。
慧清缓缓地转过了头,面带微笑。他张口说道:“正是。”声音低沉沙哑。
看到慧清的真面目之后,二人同时呆在了原地。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之下,是他们二人全都熟悉的面孔。
“顾颂?”二人同时说道。
和尚笑了,笑得很开心。
“师兄。”和尚朝二人说道。笑容洋溢在他的脸上,此时和尚就像一个孩子,见到了自己最喜欢的玩伴。
“你们终于来了。”和尚继续说到。
“顾颂,这些都是你做的吗?”陆子轩不敢相信。
颜冉转身赶走了身边的锦衣卫,快速的将大殿的门全都关上。
“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颜冉朝守卫们大声说道。
顾颂依然在笑,他点了点头,承认了一切。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陆子轩继续问道。
“替老师报仇啊。”
“报仇?你觉得老师想要这些吗?你将百姓置于不顾,滥杀无辜,你差点毁了京城你知道吗?”陆子轩气愤到了极点,唾沫横飞。
“他们都该死,还有那些胡乱给人参本的官员,我要将他们全都杀光!”
“干他们何事,真正下命令的是陛下。”陆子轩继续说到。
“所以我要将皇帝也,杀死。”
“大逆不道!”陆子轩低声吼道。
“我要将这个世界打破,然后再归元。”顾颂双手撑开,满脸享受。
“其实,老师痛恨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人心。”颜冉终于开口说道。
“住嘴!”顾颂突然变得暴躁,他指着颜冉大声说道:“你最没资格提老师!”
颜冉无奈的笑了:“你是说是锦衣卫杀了老师吗?所以你才这么痛恨我。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问心无愧。锦衣卫只是一把刀,决定权在握刀人的手里。我要还老师一个天下太平,用你们最看不起的方式,默默铲除一切邪恶。”
“邪恶?你是握刀之人吗?你又是怎么判定邪恶的呢?”顾颂追问道。
“法律自有公道。”陆子轩补充说道。
“那法律有规定老师的罪责么?”
颜冉知道自己的这位师弟戾气太重,才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式,他没想过要改变什么,甚至不想自己被人原谅,尤其是顾颂。
他不知道这场争论能改变什么,或许可以解开所有人这么多年的新结吧。
“你将黄河决堤,致万民于水火,发动叛乱,意图毁掉这个京城。如过老师在世,他会如何看你?”颜冉反问道。
“老师他错了,所以他死了。这就是下场!你们很喜欢这种询问方式吗?那好,那些克扣赋税的大官,你们不也是在奉承吗?万一有一天你们做到了那个位置,结果发现那些你们视为信仰的律令本身就是错的呢?又该怎么办?”
“我没想过对错,我也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都是错的,包括老师。”顾颂继续说道。
“我只想看看二位师兄。你们知道吗?那些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知道按照你们的律令,我是个什么样的下场。”顾颂说着,掏出了一把匕首,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陆子轩说道:“嫂夫人在日中坊,观音庵。”
那把匕首滑过了顾颂的脖颈,鲜血喷洒在寺庙大殿干净的地板上,顾颂就这样死在了佛祖微闭的双目之下。
杨平驱马狂奔,终于来到了日中坊的观音庵。
夜色渐暗,光明逐渐隐藏。
观音庵的一处北房上了一把厚重的锁。杨平直接将锁劈开,打开了那扇门。
林宛坡着脚,朝杨平缓缓走来。
“你是怎么找来的。”林宛欣喜的问道。
“是陆大人告诉我的,说你在这里。”
“太好了,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呢。”林宛说道。
杨平注意到林宛的坡脚,慌忙蹲下身来,询问怎么了。
“之前试过逃跑,崴到了,这衣服太麻烦了。”林宛抱怨道。
杨平掀开林宛的长裙,露出那个肿胀的脚踝,刚要下手触摸,却被林宛高声制止:“你干什么?”
“我又不是不懂医术,别那么紧张嘛。”
林宛面色微红:“你,你不能碰我的脚。”
“那有什么的,你先坐好。”杨平说着将林宛扶到椅子上,脱下了林宛的鞋子,又将错位的骨骼移正了位置。
林宛疼的面部微微扭曲,但是忍住了没叫出声。
“试一下看看能不能走。”杨平说道。
林宛吃力的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不行。”
“真麻烦。”杨平说着,将林宛抱了起来。
“你干嘛?!”林宛在杨平怀中大声喊道,脸颊已经红透了。
“送你回去啊?”杨平回答道。
“你,你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你又不能走。”
“总之,你不能抱我。”林宛继续说道。
“为什么?”杨平抱着林宛朝门口处走去。
“因为,因为我是女儿身。”
“我知道。”杨平平静的回答道,继续朝前方走去。
陆子轩回到自己的家中,空无一人的房间,让他感到不太适应。妻儿已经被送到苏州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陆子轩又想起了颜冉的告诫:“案子就到这里吧,别再继续了,对你的仕途不好。”
他隐约感到还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是贾老。
贾老依旧穿着那件鹅毛大氅,在溽热的夏季夜晚,很是别扭。
他似乎很怕冷。
“你在想些什么?”
“案子”
“不是已经结了吗。”贾老说着,坐到了椅子上。
陆子轩没有看他,漫不经心的说道:“总感觉哪里不对。”
“若是感觉不对,那肯定是有问题。”
“我总觉得顾颂身后还有人。”陆子轩说道。
贾老呵呵的笑了起来:“肯定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陆子轩狐疑的看向贾老:“你为什么这么说。”
“三点水。”贾老缓缓答道。
陆子轩想起了兵部郎中孙奎山的案子,那是一开始自己调查的死者,他在临死前写下了那个三点水,意有所指。
“你们都以为那是与水有关的东西,黄河甚至漕运。谁说三点水的字就都与水有关,那是‘火’,真正的‘火’。
陆子轩很是不解,疑惑的看向贾老。
“他顾颂还没资格操纵军队,他也是受人指使,知道那些受他指使的军士都有什么特征吗?”贾老继续说道。
“他们都是天策。”
贾老缓缓点头:“永乐二年,汉王求立天策卫,直到永乐十四年才废除,天策卫的军士被分散到京城各卫所。这个人野心蓬勃,处处与当朝太子作对。”
“你是说,那三点水指的是‘汉’?”
“没错。”
陆子轩恍然大悟。但是细细一想又不对,他继续问道:“‘汉’与‘火’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忘了,汉王叫什么名字?朱高煦。他们皇家就是喜欢用五行的方式给子孙起名字。”
“你是说汉王想谋逆?”
“他们朱家人的身体里流淌着的都是谋逆的血液。
“即便如此,汉王想谋权篡位,那有何必大肆破坏呢?又要想尽办法去治理,这不是多次一举吗?”
“成祖起兵的时候,战火不也是蔓延整个天下吗?这点他们朱家根本就不在乎,汉王想学他父亲,但又学不像,可悲。”
“这很矛盾。”陆子轩子自言自语道。
“当然矛盾,不过是顾颂矛盾,而不是汉王矛盾。顾颂想要将天下打破,然后再归元。这点与汉王的意图有冲突。这也就是顾颂身后的另一个人。”
“谁?”陆子轩问道。
“你们完全曲解了顾颂的意思,其实他说的归元,指的是......”贾老说完,抬手指了指北方。
“北元。”贾老继续说道。
陆子轩吃惊不已。
“只有他们一心想着破坏,这么多年的对峙和征讨,他们对大明充满了恨意,这么好的机会,他们肯定不会错过。”
“其实顾颂比你们俩都要聪明,他懂得借助所有力量,而且会捏造一个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骗过你们所有人。”贾老继续说道。
“什么意思?”
“你以为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陛下于二十八日驾崩,太子殿下只用了七天就到达京城,这点不可疑吗?还有他天保山庄,为何总是在最困难的的时候给你帮助?”贾老反问道。
陆子轩想到了杨平,他可是案子一开始就找到自己的,还有马顺,还有天保山庄的堂口。一切与天保山庄有关的人和事一遍遍在他眼前闪过,疑惑也随之而来。
“其实汉王就在山东,得知陛下驾崩的消息,只需在太子回京的路上设伏,将他杀掉,然后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进京。但是他失败了,败在了天保山庄的手上。”
“天保山庄原来可不是这个名字。”贾老继续说到。
“原来名为三保山庄,取保人,财,物之意。”陆子轩说道,这是杨平之前告诉他的。
“你见过马顺,他是天保山庄的少主,那么天保山庄的庄主叫什么呢?”贾老饶有兴趣的反问道。
“马,三保。是郑和。”陆子轩恍然大悟。
“天子驾崩之时,郑和就在南京,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告知他的义子,让其在七日后冒充太子进京,因为他的这个义子和太子长得很像。夏元吉布下大阵仗,就是要告诉汉王,太子平安回京了,而真正的太子则晚到了些时日。”
“汉王失败之后,顾颂就安排了一场大火,掩盖其真是的意图,仔细想想,那场把戏很拙劣不是吗?”
贾老的话完全颠覆了陆子轩的认知,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原来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很小的,微不足道的棋子。难怪颜冉劝他不要继续再查,看来颜冉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陆子轩反问道。
“还记得追逐当晚,天保山庄用灯笼传递的信号吗,那可是船航行大海的时候,水手们用来传递信号的方式,郑和可是下过西洋的。”贾老继续说道,他扯了扯那件大氅:“很精彩,不是吗?”
陆子轩呆愣在座位上,用空荡荡的眼神看着地面。
“我要走了。”贾老说着站起了身,朝门口处走去。
“老师。”陆子轩在背后叫住了他。
“别再回来了,好吗?”陆子轩恳求道。
贾老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生音很轻。
门被贾老缓缓打开了,吹进来一阵微风,火烛的光也随着跳动起来。
贾老走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