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腊月,雪下得有点晚。
西北风卷杂着朔雪呼啸而来,扫荡西北大漠,如白虎降世,剪伐妖邪。
早在寒冬降临之前,李拔便将部落便分成两部,由弟弟李挎护送氐族的老弱病残南下返回武都郡过冬。自己则亲率部族年轻壮力继续驻扎默难河畔,在这里加固营地,修建围挡。静静等待来年开春,冰雪消融河水灌溉农田。
氐族营地位于凉州治所姑臧城西南,约二百余里。其地默难龙蟠,北山虎踞,又背靠西海,地居形胜,守卫坚固。
一名驭仆架着双辕马车朝塞外驶去,他身后舆中一个年方二十的青年正怀抱手炉,时不时揭开帷裳一条小缝朝窗外瞄去。这架马车目的地就是塞外氐人的居住地-默难河。
默难河由西向东横贯蟒山,相传胡人先祖神灵与天神在九天之上征战七天七夜,化作千尺巨蟒卷住天神,意欲一口吞下。天神神威抖擞,手摄百道金光,将巨蟒从天空打落凡尘,随即金光化为滚石从空中落下,将巨蟒砸死,变成一座大山。巨蟒死后,鲜血从口中渗出,触及土壤,变成了现在的默难河。
此时寒冬腊月,氐族人虽已休养生息,但是部族骑兵依然保持着高度戒备。从辛垒奴仆二人驾车出了塞外,便被巡逻的哨骑给盯上。为首的骑兵头戴兽皮毡帽,腰间斜挂雕弓,招呼身边从骑绕道马车身后的山坡上,鹰隼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马车,弹指间便将车内情况看个一清二楚。
只见车舆上方悬挂一銮铃,铃上栓了一尾狼尾,是氐族与刺史府约定的暗号。领队唤左右快马加鞭,通知头领刺史府来人了。
“阿兄,现在天寒地冻的,刺史府怎么还找上门来了,莫不是催咱们给进岁贡?”说这话的是氐族头领李拔的小妹,乳名达娜,寓意:天上的金月亮。正值桃李年华,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此时正与哥哥在牙帐内查看西北地势,演练沙盘。
“来人,将帐内沙盘移走,刀弓入库。多置火盆、美酒佳肴,我与来人共饮。”闻听刺史府来人,李拔目**光,抬起头朝着帐外雪山望去,随即吩咐帐下守卫将大帐收拾一番,换上几名美艳女仆静待来宾。
李拔,氐族酋豪。其人身长八尺五寸,体貌魁梧,能开三石之弓,善使一柄开山斧。氐族人世居西北,经过其父两代人的耕耘,多所建树。
马车吱吱扭扭地走着,离开官道以后,道路崎岖难行。枯黄的草地上覆满了雪花,远远望去,天地一线。
“还要多久才能到呀?我都快冻死了。”马车内辛垒瑟瑟发抖,炉中的煤炭也已燃烧殆尽。
“郎君你看,这不就是了?”驭仆伸手一指,远处山脚下一座座低矮的土房映入眼帘。
此时李拔与达娜早已站在牙帐外等候多时,刺史府的马车刚刚爬到山脉线便被兄妹收入眼中。辛垒马车一到,李拔便热情地上前迎接,“哎呀呀,贤弟今日大驾光临,让我这寒舍蓬荜生辉呀。”
恍然间看到山似的李拔挽住自己的手,径直往山顶大帐走去,辛垒已是口不能言,只剩下一根指头到处指指点点。蓦得见营帐外站着一位妙龄少女,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进入大帐,头也没转回去。
达娜见来人如此粗鄙,“哼”得一声,不情愿地跟了进去。
“来来来,贤弟请上座。”进入大帐后,李拔拥着辛垒坐了首座,接着招呼妹妹坐在自己下首。“贤弟,是不是冻坏了吧,先饮一杯奶酒。”说完朝着角落使了眼神,一名貌美女仆手持铜壶给辛垒斟满奶酒,另一名女仆将早已准备好的宽厚大袍覆在辛垒身上。
此时身披宽袍的辛垒紧缩成一个球,只剩俩圆圆的眼珠提溜转,时不时得朝着达娜瞄去。
“我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什么好酒,都是自家酿的奶酒,贤弟不要嫌弃啊。”说完,李拔仰头一饮而尽。辛垒哪是个喝酒的人,只好闭着气,仰头一口干了,嘴里的奶腥味混杂着酒精,让他一阵头晕目眩。
酒喝了两三杯,见辛垒暖和过来,身体也舒展开了。李拔一拍手,从帐外簇拥进来七名舞女,宽袖长襟,载歌载舞。兄妹俩从腰间拔出小刀,熟练地割着羊腿肉。辛垒见桌上没有筷子,也拿起刀子割羊腿上的肉来吃,不知是方才在车内冻僵了还是手无缚鸡之力,拿刀的手有点哆哆嗦嗦。
帐外寒风呼啸,帐内美酒佳肴。酒过三巡以后,辛垒已是不胜酒力。
“贤弟,令尊此次遣你前来,有什么事吗?”李拔瞄了舞女一眼,示意她们退下去。此时帐内只剩他兄妹二人与辛垒。经过辛义与刘狐多年的言传身教,辛垒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了,只不过这种场经历得少,反应慢了一点。等他回过神来,内心已经安静很多,酒意自然而然的消退三分。
“头领,这是家父让我转交给你的书信。”说完,辛垒从怀中掏出腊封好的书信,交予李拔,顺势又偷瞄了达娜几眼。
李拔接过信打开一看,脸色顿时阴冷下来。他沉吟半晌,努力压制着胸中怒火,抬头看着辛垒,一字一顿地说道:“贤弟,刺史信中所言,着实难办。我帐下骑兵不过两千,其中多有年老者。此次押送官兵想必是京都熊罴之师,我这些老弱残兵怕不是以卵击石。”
“家父言,此次押送官兵,确为京都精锐,然人数不过二三百,且多为步卒。你们氐人骑兵来去如风,至少三倍于他们,应该能吃得下。”辛垒也算半个人精,思路比较活泛,加上临行前辛义与刘狐多次叮嘱,并把氐人能想到话都写在绢布上,一路上都在背诵,因此对答如流。
“那令尊信中所允铠甲,不会食言吧?”
“绝对不会,家父为人仗义,言出必行。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给到。只不过你们得利索点,尸体拉的越远越好,就地焚化,骨灰掘坑埋之。但是囚徒的衣物、物件都必须一件不落的收拾好,以后派人驾一辆马车给家父送来。”辛垒见李拔所言之语都在父母的意料之中,不禁心花怒放,声调高了几度。
“不过还有一件事,想请贤弟转达给令尊。”李拔见辛垒有点得意忘形,便趁热打铁,起身说:“我氐族世居西北,地瘠民贫,虎狼环伺。在默难河下游毗邻姑臧城东南百里处有一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那里本是我氐族世代农耕之地,先父时被鲜卑强取豪夺为草场,怎奈我兵微将寡,不敢与之争斗。希望令尊能替天行道,为我主持正义,将鲜卑从那里赶走。日后,我每年多给令尊进牛、羊各二百。”
“好说,好说。”辛垒听完李拔的话,心中暗自欢喜:那鲜卑本来就时常骚扰边境,劫掠客商,最可恶的是他们只给晋王进贡牛羊,全然不把家父放在眼里。家父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奈何鲜卑骑兵行踪不定,经常找不到他们,徒耗粮草无数。此次氐族头领主动提出,正中下怀。
想到此,辛垒端起酒杯敬李拔:“头领且宽心,回去我便与家父商议,定还你们氐人一个公道。”言毕,一饮而尽。
此时帐外两名侍从走到李拔面前,一名手托一盘金铤,另一名手捧一座白玉佛。“贤弟,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正月初三就是令堂的寿诞,这座白玉佛是西域珍品,怕是在凉州,都找不到第二座,权当给令堂的见面礼。等到除夕过后,我自当携重礼亲自拜会。”李拔将白玉佛接过来,双手递给辛垒。
辛垒见此物贵重,不敢怠慢,连忙捧起外袍将玉佛兜住。“贤弟,记得在令尊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令尊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可是我氐族人的衣食父母啊。”说完,伸出宽厚的大手拍了拍辛垒肩膀。
“好说,好说。”满脸堆笑的辛垒此刻弯腰兜着白玉佛,点头哈腰的样子煞是滑稽。
站在大帐外,目送马车远去的达娜转过脸来看着哥哥,脸上满是鄙夷之情,抱怨道:“此人油腔滑调,见风使舵,真是小人之相。这次刺史府又要咱们帮他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截杀京都禁军以及押解囚徒。”李拔倒吸一口凉气。
截杀官军,乃是灭族死罪。听到这里达娜脸色唰地白了,清澈的眼睛也腾起一片迷雾,“阿兄,你怎么就答应他了?”
李拔没有说话,从怀中掏出信递给她。达娜接过来一看,呆立当场,那封信随之从手中滑落。达娜弯下腰捡起信,卷好放进羊皮筒子,小脸涨的通红。
“凉州刺史欺人太甚!”
话说辛义手书一封命儿子辛垒前往氐族营地,一来显示此事关系重大,二来信中所言,断然不能让旁人知道。此次截杀官军,虽然刺史辛义不敢动用凉州官军,但是领护羌校尉的他搬出一个让李拔不敢拒绝的条件。那就是假借护氐羌之名,调动驻守雅扎山的飞矢军押送赈灾粮前往秦州武都郡,那里是李拔部落的老家。
让人把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不好受,李拔作为部落酋豪,身系部族重担,所以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阿兄,咱们不能任由凉州刺史这般欺辱了!”达娜也深知这封信的分量,五千劲旅陈兵老家,这是把兄长架在火上烤。
“若是这次不答应他,老家必遭劫难。”李拔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屠戮平民,我心不忍。”
自达娜记事起,她从未见过兄长这般表现。氐人尚武,但绝不滥杀。以往凉州刺史暗中倒卖井盐、铜铁至西域诸国,每每找到兄长威逼利诱,命他派兵护送商队出关。几次遇到流寇强盗,还折了几批人马,而护送损失全由他氐族承担。像这种事,兄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现在凉州刺史竟然命兄长伏杀官军,真是天理难容。
看到李拔眉头紧锁,整个人陷入深深的自责与纠结,达娜上前拉了拉兄长衣襟,把他的思绪拽回现实,“兄长,凉州刺史有求于咱们,那为何还要送他重礼。咱们说的草场之事,他会答应吗?”
“凉州刺史贪财无义,必贿以重金,方能成事。况且他们还需要我们牵制塞北诸部,我猜刺史必会借此机会平衡关外各方势力。”李拔示意小妹返回营帐,他终于下定决心,“来人,把沙盘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