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再见

  (放飞自我了!反正也没几个人看,我试试看会不会被封,୧⍢⃝୨)

  数日后,信阳,离宫。

  相较于京都的恢宏与肃穆,地处南方的信阳离宫更多了几分山水间的清幽与灵秀。

  宫苑依山傍水而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飞檐翘角下挂着古朴的风铃,微风过处,带来阵阵清脆的叮咚声,更添几分出世般的宁静。

  二皇子李承泽一路风尘仆仆,顾不得欣赏这难得的景致,在离宫侍女的引领下,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几处假山池沼,最终来到了一片临湖的开阔地。

  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对岸的葱茏山色。湖畔一座飞檐翘角的凉亭内,一个素白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凭栏而坐,似乎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什么,偶尔提笔书写。

  那身影单薄,一头长发并未如寻常贵妇般精心绾起,而是如瀑般披散在肩后,只是那发色……并非印象中的乌黑亮泽,而是一种近乎皎月的银白,在午后的阳光下,流转着一种冷冽而奇异的光晕。

  李承泽的脚步微微一顿,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错愕与陌生感。

  在他的记忆里,姑姑李云睿永远是那个妆容精致、衣着华贵、眉梢眼角都透着精明与算计的长公主。

  她美艳,却带着刺;

  她聪慧,却令人心悸。

  即便是合作时,李承泽也时刻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总觉得那双看似含笑的风眸深处,藏着能将人连皮带骨吞下去的寒光。

  可眼前这个背影……素衣,白发,安静地坐在湖光山色之间,周身散发出的气息,竟是一种他从未在李云睿身上感受过的……平和,甚至带着些许温润的倦意。

  仿佛卸下了所有铠甲与锋芒,只剩下一具疲惫而宁静的躯壳。

  引路的侍女轻声禀报后便悄然退下。李承泽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丝怪异感,缓步走进凉亭。

  亭内布置简单,一张石桌,几个石凳,还有一张铺着软垫的竹制躺椅。

  李云睿就坐在石桌旁,面前摊开着一叠雪浪笺,手握着一支狼毫小楷,正专注地写着什么。对于他的到来,她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来了?坐吧。”

  声音依旧是她特有的清冷音色,却少了以往那种刻意拿捏的腔调,显得自然了许多。

  李承泽依言在旁边的软榻上坐下,目光忍不住好奇地投向李云睿笔下。

  只见那雪白的纸笺上,字迹清瘦挺拔,力透纸背,一行行写下来,内容却似乎颇为……私人?

  “姑姑在写什么?”

  李承泽忍不住开口问道,试图打破这有些过于沉寂的气氛。

  李云睿笔尖未停,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没什么。遗书而已。”

  “……”

  遗书?!

  李承泽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准备好的寒暄和开场白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干笑了两声,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看李云睿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可……遗书?

  她才多大年纪?虽然头发白了,但气色看上去似乎并无大碍啊?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迫,李云睿终于停下了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李承泽心头再次一震。

  那双眼睛,依旧美丽,甚至因为少了往日的凌厉与算计,更显出几分清澈。

  只是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种李承泽看不懂的、近乎寂灭的平静,以及一丝……了无牵挂的淡漠。

  她的面容似乎清减了些,肤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但除此之外,并无病容。

  “你不用在意。”

  李云睿重新低下头,一边检查着刚刚写好的内容,一边用那平淡的语调说道,

  “你说你的。大老远从京都跑到信阳来,应该不只是为了看看我这个落魄的姑姑吧。”

  她的话直接切入正题,省去了所有不必要的客套与试探。

  李承泽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

  他这次前来,身负“重任”,虽然此刻气氛诡异,但话还是要带到。

  “侄儿此次前来,确是受人之托。”

  李承泽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云睿的反应,

  “是范闲……托我给姑姑带句话。”

  果然,在听到“范闲”两个字时,李云睿正在检查最后几行字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

  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一个稍重的墨点。

  但她很快恢复如常,将那份写满了字的“遗书”轻轻叠好,放在一旁,然后拿过旁边的湿帕,仔细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些许墨迹。

  “他说……”

  李承泽继续道,

  “他想请姑姑……回京,重新执掌内库。”

  说完,他便屏息凝神,等待着李云睿的反应。

  以他对这位姑姑的了解,听到这样的“邀请”,她或许会冷笑,会讥讽,会怀疑这是陷阱,甚至会暴怒……毕竟,内库是她经营多年、视若禁脔的财源,也是她权力的重要基石,被强行剥夺后赶出京都,乃是奇耻大辱。

  如今“仇人”居然邀请她回去重掌?这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李云睿的反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她擦干净手,将帕子放回原处,然后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酸涩的手腕,动作不疾不徐。

  她的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神有些飘远,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内库的财权,既然已经交出去了,我便不会再回去染指。”

  她的拒绝干脆利落,甚至没有询问缘由,没有试探真假。

  李承泽一愣,连忙试图劝说:

  “姑姑,范闲他这次似乎是真心实意。内库如今亏空巨大,千头万绪,他或许觉得……还是姑姑您最能胜任。而且,若能重回京都,执掌内库,于姑姑而言,也未尝不是……”

  “承泽。”

  李云睿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转回头,看向这个侄儿,眼神里是长辈式的、略带疏离的关怀,

  “你既然已经是儋州王了,得了自由身,就尽快收拾妥当,去封地上任吧。朝堂的事,京都的事,还有我的事……你都不要再管了。”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湖面,语气里透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解脱的倦意:

  “反正……我也命不久矣。再回去染指内库,又有什么意义呢?”

  “命不久矣?!”

  李承泽这下是真的被惊到了。

  他猛地坐直身体,目光紧紧锁在李云睿身上,仔细打量。

  除了那刺眼的白发和略显清瘦苍白的面容,他实在看不出这位姑姑有任何“命不久矣”的迹象。

  呼吸平稳,眼神清明,行动也无滞涩……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啊!

  难道……是心病?因为被赶出京都,失去权柄,郁郁寡欢所致?还是说……真的得了什么隐疾?

  李云睿却不再解释,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谈话可以结束了。

  她重新拿起笔,铺开一张新的纸笺,似乎准备继续写些什么,那姿态,俨然已将身外之事全然抛开。

  李承泽见状,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他了解这位姑姑,她决定的事情,尤其是当她用这种平淡却决绝的语气说出来时,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若说不想再染指内库,那便是真的不想了。

  他心中疑窦丛生,满是困惑,却也只能起身,对着李云睿那重新归于沉静的背影,躬身行了一礼:

  “侄儿……告退。姑姑……保重身体。”

  李云睿没有回应,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李承泽带着满腹的疑问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默默退出了凉亭,沿着来路离开了这片静谧得有些过分的湖畔。

  离宫门外,谢必安牵着马等候着,见李承泽出来,连忙迎上前:

  “殿下,如何?”

  李承泽翻身上马,回头又望了一眼那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清幽离宫,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戏。姑姑她……拒绝了。”

  他叹了口气:

  “以我对姑姑的了解,她是真的不想再碰内库的事了。她说出拒绝的话……一般很少会改变主意。”

  语气中带着一种事不可为的遗憾,也有一丝对李云睿那反常状态的深深不解。

  谢必安沉默地点点头,不再多问。

  主仆二人调转马头,沿着官道,朝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信阳之行,无功而返。他得尽快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范闲。

  只是,一路上,李云睿那满头刺目的白发,那平静得近乎寂灭的眼神,还有那轻描淡写说出的“命不久矣”四个字,如同烙印般,反复在李承泽脑海中浮现。

  姑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范闲让他带这句话,真的只是单纯的“邀请”吗?

  马蹄声疾,尘土飞扬,将信阳离宫的静谧与谜团,远远抛在了身后。

  又是几天过去,京都墨香居。

  罗彬正听着王启年汇报鉴查院关于追捕洪四庠以及太后“伤情稳定”的最新“进展”,门房来报,二皇子李承泽求见。

  这位新晋的儋州王殿下进来时,步履间带着明显的滞涩与疲惫。

  他一身风尘仆仆的锦袍皱巴巴的,眼底有浓重的青黑,往日里那份从容不迫的贵气被长途跋涉的劳顿冲刷得七零八落,走路时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咧着嘴,显然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饱受马车颠簸之苦。

  “殿下这是……”

  罗彬挥退了王启年,起身相迎,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有些好笑,

  “从信阳一路狂奔回来的?”

  “别提了……”

  李承泽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直接瘫在了罗彬书房那张舒适的太师椅上,龇牙咧嘴地调整着坐姿,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我这把骨头都快散架了……这马车,简直比刑部的刑具还折磨人。”

  罗彬看他这副模样,摇摇头,走到他身后,手掌看似随意地在他后颈和肩背几处穴位轻轻一拍,一缕温和醇厚、带着勃勃生机的真气便悄然渡入。

  李承泽只觉得一股暖流瞬间从颈后涌入,如同温润的泉水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深入骨髓的酸软与疲惫,连臀部的胀痛也减轻了大半。

  他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声,惊讶地转头看向罗彬:

  “这是……”

  “一点真气的小运用罢了。”

  罗彬收回手,坐回自己的位置,

  “疏通经络,缓解疲劳。殿下,早跟你说了,没事练练武,强身健体,至少出门在外不至于这么受罪。”

  李承泽活动了一下果然轻松许多的肩膀,苦笑道:

  “以前总觉得有谢必安他们护卫便是,自身习武又苦又累……经此一遭,看来还真得考虑考虑了。”

  他随即神色一正,收敛了玩笑之意,看着罗彬,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与歉疚:

  “范闲,你托我的事……办砸了。”

  “哦?”

  罗彬挑了挑眉,并未露出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示意他继续说。

  “姑姑她……”

  李承泽斟酌着词语,

  “她拒绝了。她说,内库财权既已交出,便不会再回去染指。”

  这个结果,在罗彬预料之中。

  自那夜精神世界的短暂交锋后,他便察觉到李云睿心境的剧变。

  那满头白发,那近乎寂灭的眼神,都昭示着她与过往的决裂。

  权力、财富、仇恨、欲望……似乎都已从她心中褪色。让她重回那个象征着争斗与束缚的漩涡中心,她不愿,也在情理之中。

  罗彬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神色平静。

  然而,李承泽接下来的话,却让罗彬平静的眼眸中,荡起了一丝细微的波澜。

  “而且……”

  李承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我去的时候,姑姑她……正在写遗书。”

  罗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她亲口对我说……”

  李承泽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转述时的困惑与凝重,

  “她说……她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

  罗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这短短四个字,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疑虑的涟漪。

  上一次见到李云睿,虽然是在那个诡异的精神世界,但以他的感知和“目视解析”的能力,可以确信,李云睿的身体并无大碍。

  除了心神损耗过度导致的白发和些许虚弱,她的生命力依旧旺盛,远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这才过去多久?几个月而已!

  就算她心灰意冷,郁郁寡欢,损耗寿元,也不至于快到“命不久矣”的程度!

  除非……是别的什么原因?

  毒?暗伤?还是……她知道了什么?或者,她身上发生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变故?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罗彬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强行压下了立刻追问细节的冲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显得更加幽深了一些。

  李承泽见他沉默,以为他是失望,连忙补充道:

  “范闲,你也别灰心。姑姑她性子执拗,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我会继续给她写信,好好劝劝她,晓以利害,说不定能让她回心转意。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他的语气带着弥补过失的诚恳。

  罗彬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

  “有劳殿下费心了。”

  李承泽见他似乎没有责怪之意,心下稍安,又寒暄了几句,便借口一路劳顿,需要回府洗漱休息,起身告辞了。

  送走李承泽,书房里恢复了寂静。

  罗彬却没有立刻处理桌案上的其他事务。

  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渐渐染上暮色的花草,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窗棂。

  李云睿……写遗书……命不久矣……

  这几个词在他心中反复盘旋,组合成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与疑虑。

  这不是李云睿的风格。

  即便她真的看淡生死,以她的骄傲和心机,也绝不会轻易将“命不久矣”这种话,对着并不算特别亲近的侄子李承泽说出来。她更像是在……交代后事?或者说,在传递某种信息?

  可为什么?

  是身体真的出了无法挽回的问题?

  还是她预感到了什么巨大的、即将降临的危险?又或者……这与自己,与那个精神世界的接触有关?

  罗彬眼神微凝。他想起了那个湖泊,那个木屋,那个满头白发、眼神复杂却异常平静的李云睿。当时,他确实感觉到她的精神世界异常稳固而“干净”,仿佛剔除了所有杂质,但也异常……脆弱?像是一个精致易碎的琉璃世界。

  难道……那种状态,并非真正的超脱,而是某种……不可逆的消耗或损伤?

  不行。

  光凭猜测毫无意义。

  罗彬倏然转身,眼神已然变得锐利而坚定。

  有些事,必须亲眼确认。

  他对门外沉声吩咐了一句:

  “王启年,我要闭关半日,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大人!”

  门外传来王启年恭敬的回应。

  罗彬走到书房内侧的静室,关好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坐调息。

  他站在静室中央,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他周身的空气仿佛微微扭曲了一下,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青色虚影,如同挣脱了空间的束缚,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墙壁,融入了外面沉沉的暮色之中。

  速度,快到了极致。

  没有动用马车,没有惊动任何人。

  罗彬的身影如同夜色中一道无形的风,掠过京都巍峨的城墙,掠过城外广阔的平原,掠过沉睡的村镇和蜿蜒的河流。

  他将轻功提升到极限,体内的真气如同沸腾的江河,源源不断地支撑着这种近乎御风而行的速度。

  夜色成了他最好的掩护,星光在他身后拖出淡淡的残影。

  目标明确——信阳。

  他必须亲自去一趟离宫,亲眼看看李云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曾经机关算尽、翻云覆雨的长公主,那个在精神世界里呈现出截然不同面貌的女人,她的“命不久矣”,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又一个深不可测的迷雾?

  答案,或许就在那安静的湖畔,在那白发的身影之中。

  夜色苍茫,一道比流星更迅疾的身影,划破南方的天际,朝着信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信阳,离宫。

  夜色已深,初秋的寒意悄然渗透过雕花窗棂,在空旷的殿宇内弥漫。

  宫灯大多已经熄灭,唯有一盏孤零零的烛火,在湖畔那座僻静的暖阁内摇曳,将一道素白纤细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李云睿披着一件厚重的素绒斗篷,银白的长发并未束起,柔顺地垂落肩头,几缕发丝随着她伏案的姿势滑落颊边。

  她似乎感觉不到寒意,也察觉不到深更的寂静,只是全神贯注地俯在案几上,手中那支狼毫小楷在雪浪笺上游走,发出细密而连绵的沙沙声。

  她写得极快,也极专注,仿佛在与某种看不见的时间赛跑。

  暖阁内原本宽敞的软榻、座椅、甚至一部分光洁的地板上,都已铺满了写满字迹的纸张,墨迹犹新,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混合着秋夜的清寒,构成一种奇异而孤绝的氛围。

  罗彬抵达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暖阁门口,没有惊动任何侍卫或宫女——或许,李云睿早已将旁人屏退。

  他站在那里,目光先是被这满室“遗书”的阵仗微微触动,随即落在那个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沉浸在书写世界中的白发女子身上。

  他弯下腰,随手拾起脚边一张墨迹半干的纸笺。

  烛光下,字迹清癯有力,确实是李云睿的笔迹。

  内容竟是写给太子李承乾的。

  信中,她以从未有过的坦诚笔触,剖析着自己作为“姑姑”对太子的影响。

  她承认自己多年来的谋划与诱导,助长了他的野心与焦虑,让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偏执情感与对权力的过度渴求。

  她将这一切归咎于己身,言辞间充满了迟来的、近乎忏悔的歉意。

  最后,她叮嘱太子将来若登基为帝,务必勤政爱民,做个好皇帝,并且——“切记,莫要与范闲为敌”。

  罗彬的目光在最后那句话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晦暗不明。

  他放下信纸,重新看向依旧在奋笔疾书的李云睿。

  此刻的她,正如李承泽所描述,也如罗彬之前隐约感知到的那样,周身笼罩着一种近乎“空”的淡漠。

  那不是强装的平静,而是仿佛真的将生死、荣辱、爱恨、乃至这世间一切牵绊都看淡、剥离后的沉寂。烛火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却映不亮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

  她只是写,不停地写,仿佛要将一生未曾说出口的话,未曾理清的事,尽数倾泻于这方寸纸笺之上。

  时间在笔尖流淌中悄然逝去。

  终于,李云睿写完了又一张纸,轻轻搁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书写而酸涩不堪的手腕和指节。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心神的工程,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疲惫,抬起了头。

  然后,她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撞进了暖阁门口那双深邃复杂、正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里。

  是罗彬。

  李云睿的眼底,极其快速地掠过一丝细微到难以捕捉的、近乎本能的亮光,像是夜行者忽然望见了熟悉的灯火。

  但那光芒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下一秒,她的眼神便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甚至唇角还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家常问候般的弧度。

  “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是久未开口和深夜疲惫所致,语气却平和得仿佛罗彬只是寻常访客,夜深顺道来访,

  “这么快吗?”

  罗彬心中那因满室遗书和“命不久矣”之言而堆积的疑虑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滞闷,被她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微微刺了一下。他走入暖阁,脚步无声,目光扫过满地纸张,最终落回李云睿脸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什么这么快?”

  李云睿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了然,甚至有一丝解脱般的轻松。

  她往后靠了靠,让自己酸疼的脊背贴上椅背,目光坦然地看着罗彬,清晰地说道:

  “杀我呀。”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暖阁里。

  “太后,皇后,还有秦家……”

  李云睿如数家珍,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都出事了。下一个,也该轮到我这个漏网之鱼了吧?”

  罗彬背在身后的手,骤然握紧!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但他面上的表情,却依旧维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只是眼神更加幽暗,如同风暴前夕凝聚的乌云。

  “这话怎么说。”

  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李云睿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多余,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苍凉:

  “那还用说吗?”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望到某个遥远的起点。

  “自从……看到你的样子,”

  她缓缓说道,目光重新聚焦在罗彬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清明,

  “我就知道你是谁,是来做什么的。”

  “太后,皇后,秦业……他们都直接或间接参与了当年刺杀你母亲叶轻眉的计划。现在,他们一个个都出事了,下场凄惨。”

  李云睿的语气里没有恐惧,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冷静,

  “我这个当年的‘主谋’之一,最大的漏网之鱼,难道还能逃得掉吗?”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

  暖阁内仿佛凭空刮起了一阵劲风!烛火剧烈摇曳!

  李云睿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没看清罗彬是如何动作的,那道青衫身影便已如同鬼魅般欺近身前!

  一股冰冷而强悍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仿佛能捏碎金石的力量,已然狠狠扼在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李云睿甚至能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微微的颤抖。

  罗彬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阴沉,眼底翻涌着复杂的风暴——愤怒、仇恨、挣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狠狠刺痛的情绪。

  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苍白、美丽、写满了平静求死的脸,扼住她咽喉的手,却不受控制地、细微地战栗着。

  “你……”

  罗彬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意,

  “真要我杀了你吗?!”

  李云睿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挣扎,没有恐惧,甚至顺着罗彬扼住她咽喉的力道,微微昂起了头,将那段白皙柔滑的脖颈更清晰地暴露在他的掌下,仿佛在邀请他握得更紧些,完成这最后的审判。

  她甚至,又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的目的吗?”

  她睁开眼,眼眸清澈如秋水,倒映着罗彬阴沉的面容和摇曳的烛光。

  “为母报仇。”

  “又怎么能……放过我这个凶手呢?”

  她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疑惑般的探究,像是在替罗彬分析:

  “还是说,你想让我和皇后一样,疯疯癫癫,在梦魇里度过余生?”

  “或者,像太后那样,拖着残破的身体,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子,剜在罗彬的心上,也剜在他们之间那复杂难言的联系上。

  罗彬的手颤抖得更加明显。他能感觉到掌下肌肤的温软,能感觉到她颈动脉在指尖下微弱而规律的搏动。

  只要稍稍用力,这个曾经翻云覆雨、也间接导致母亲悲剧的女人,就会香消玉殒。复仇的逻辑清晰无比,他有一万种理由此刻拧断她的脖子。

  心底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

  因为婉儿?看在她养育了婉儿一场的份上?放过她?

  不。

  罗彬知道,不是。

  李云睿也知道。

  两人此刻近在咫尺,呼吸相闻,目光纠缠,都无比清晰地明白——此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早已不是简单的“为婉儿留情”。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混乱、更难以启齿的纠葛,源自那个精神世界的湖泊与木屋,源自那短暂却直抵灵魂的平静相守,源自眼前这个女人此刻决绝的求死姿态和洞悉一切的平静眼神。

  李云睿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罗彬那瞬间的犹豫与挣扎。

  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悲哀的光芒,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决绝。

  她忽然抬起自己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罗彬扼住她脖颈的手腕!

  不是拉开,而是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将他的手掌更紧地按向自己的咽喉!

  “别犹豫!”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催促,眼神灼灼地盯着罗彬:

  “做你进京时就想做的事!”

  “为母报仇!”

  “杀了我这个罪魁祸首!!”

  “你——!”

  罗彬的眼睛瞬间红了!

  是被激怒,是被看穿,还是被这种近乎自毁的疯狂所刺痛?

  他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她是在求死吗?用这种方式?!用这种将他逼到绝境、逼他直面内心最混乱角落的方式?!

  愤怒、不解、被挑衅的暴戾,还有那丝无法忽视的、因她决绝而生的尖锐痛楚,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冲撞!

  下一刻,罗彬低吼一声,体内真气猛然震荡!

  他不再是掐,而是用一股柔中带刚的巧劲,瞬间震开了李云睿死死抓住他手腕的双手!

  与此同时,他扼住她咽喉的手臂猛地回缩,变掐为搂,铁箍般的手臂环过她的肩颈,用力一带——

  “唔!”

  李云睿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猛地拉了过去,重重撞进一个坚实而滚烫的胸膛!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呼——!”

  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凌厉却精准的劲风,如同无形的手,倏地掠过了暖阁中央那唯一亮着的烛台。

  “噗。”

  一声轻响。

  烛火,应声而灭。

  温暖的橘黄色光芒骤然消失,浓重的、纯粹的黑暗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暖阁。

  所有的景象、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挣扎与对峙,都在这一刻,被吞噬殆尽。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骤然变得清晰可闻的、两道交织在一起的、紊乱而滚烫的呼吸声。

  夜色深沉,离宫寂寂。

  暖阁的窗口,再没有透出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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