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天方
佐法尔在天方之东,自古为香料产地。
其出产的香料向东畅销到天竺,向西远售至大秦。
这个滨海小国处在东西贸易必经的海岸线上,人们生活富足、习俗异彩纷呈。来自不同地域和国家的商旅在这里逗留驻足然后又离去。
佐法尔就像是一个大驿站,人们来来往往。又像是一座大仓库,货物流进流出。
陈祖义最初是一个读书人。
这个人面容清癯,时而平和沉静,但眼神却流露出狠厉。
单从相貌上看,他为人似乎介于正邪之间,他那双有如鹰隼的眼睛流露出的信息是这是一个遇邪愈邪、逢正则正的人。
早年的陈祖义考过一次功名,但因为并非出类拔萃而名落孙山。
落榜后的他与人合伙经商,却因为做了朝廷禁止的海外生意被衙门缉拿。
后来,他逃到了三佛齐的渤林邦国,在国王麻那者巫里手下当上了大将。
国王死后,他召集了一批海盗,自立为王。
但不久喜好散漫自在生活的他深觉做国王是一种束缚,况且他也自知他的才能不适合为王。便另立了他人即所谓为禅位,然后继续做他的海盗之主。
他也到明朝永乐皇帝那里进过一次贡,但贡品却是抢了一艘苏禄国的商船得来的,抢到什么便送了什么。
他船返回渤林邦国的时候也没有落空,劫了一艘从刺桐港出发的官船,就是那一次陈祖义的恶名挂上了明朝廷的海外缉拿榜。
陈祖义能够做一众横行于南洋的海盗们头子的资本除了他读过书,时常用兵法来对付海盗们之外,还因为他拥有一支数目庞大的僚人雇佣兵部队。
僚人为古中原的苗裔,于西晋年间迁徙到川、桂、滇、黔一带深山居住,曾被汉代夜郎国统治。僚人身形矮小,但敏捷如猿猴,刚勇好斗,因此历来僚人军队英勇善战,是一支很难战胜的部队。
唐朝征服统治越南便是征召了僚人并组建了僚人军团。
陈祖义读史书,深知僚人的强悍,便花费重金招募僚人,这些人组成了陈祖义护卫舰部队的主要成员。
陈祖义自在逍遥地做着他的南洋海上之王,直到永乐帝以他之名将方淮枭首示众,直到他看到方淮的那封信。
郑和到达佐法尔的第三天,他的亲兵卫队就包围了天后宫。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四处招摇!”郑和看着一脸震惊的陈祖义冷冷地说道,一队亲兵将陈祖义团团围住
“你是何人?此言何意?”陈祖义有些色厉内荏。
“我乃大明当今圣上马前三保。”
“啊!你是郑将军!”陈祖义很快掩饰住内心的吃惊故作镇静。
“正是咱家。”
“小民拜见将军,只是看来将军这是要擒拿小民,不知小民所犯何罪?”
“你姓甚名谁?”
“小民东义。”
“哦?却不是姓陈?”
“小民姓东。”
“拿的便是你!”
“此地不受大明辖制,小民也不是大明的臣民。”
“你何尝不是我中原人氏,你的祖上何尝不自我中原而来?”
“将军无权在这里拿我。”
“凡我中原血统,本将军今日均可拿得!”
“将军何故如此蛮横?”
“实乃你不识时务!”
“将军今日非要拿我?”
“来人呐!将此贼与我擒下!”
大明军舰上的监狱设于船舱的最底层,这里也是关锁南洋异兽的地方,虽然看上去算是洁净,但地板上却时时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腥臊之气。
陈祖义被关押在这里。船上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犯了什么罪。但这些都是很少有人关心或者是不敢有人关心的事情。该怎么处理他,郑和正在左右为难,这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千户的手下不知道我捕了这个人吧。”郑和看着阮行。
“应该说是不知道将军捕的这个人是谁,不过知道此事的人也不多。”
“我打算先且将他关押着,但不能带他回国,皇上应该也不想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属下明白,此事、此人属下从未知晓过。”说完阮行走出郑和的舱室。
夜色深了,海涛不时拍打船板的声响叩击着陈祖义的耳鼓。
他没有想到自己终究还是难逃一劫。
但所幸令他心生欣慰的是毕竟没有辜负方淮的托付。
现在竺辰的去处已定,他也许再无需自己费心,接下来的事情就都靠上天了。陈祖义说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转了心性,也许他陈祖义本就不是大恶大奸之徒。
看情形这次自己是一定要丧命了的,也好,就将这条命赔与方淮,去地下与他做个伴,也是偿还!
正思量间,壁上观窥的小窗外有一丝响动传来。吱扭的一声响,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夹带着风声飞了进来,“啪”的一声,落在了陈祖义身旁。
黑暗中陈祖义眯起双眼,地板上赫然竖立着一支雪亮的精干匕首。陈祖义拔起匕首,上面穿透着一支竹篾。竹篾上用墨歪歪斜斜地画着一个字“藏”。
监房外一个人影将耳朵贴在窗棂上听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推了推躺倒在地上酣睡的守卫,将那半支熄灭的香放进衣袖,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这下,他必不会再四处招摇了。多年前蒙他于海上出手相救助家兄的渔船免遭东洋海匪屠戮,此人有着半分的侠义心肠。今日看将军的意思似乎也并不想杀了他,我如此也算是报答了他相救家兄之恩。”想到这里,这个人轻轻登上扶梯几个纵身消失在黑暗里。
船甲板不远的地方站着另一个人,面色沉静地看着方才那人纵出底舱然后跃入黑暗,他一动未动。那个人是跟随他左右多年的心腹护卫亲兵百户袁煜,今日与阮行对话时常煜就在身边,而他却是郑和。
第二天有晨曦投进甲板的时候,看守陈祖义的卫兵揉着眼睛从睡梦中醒来。
他发现地牢的门敞开着,里面的人早已不见了踪迹顿时吓的魄飞魂散。作为惩处这名守卫被罚去厨房烧火,陪他一起受罚前去烧火的还有百户袁煜,原因是他打坏了郑将军准备带回国的琉璃酒具。
陈祖义的手下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的首领。
此后不久,陈祖义在南洋的所有产业都被转卖给了南洋人。在天方的竺辰此后的每年都会收到一袋金币,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天方的日子很是平静,普通人的生活简单平和,有经历的人总会在这样的简单中体悟到生命百感交集后珍贵的纯粹。
“你三人过来”
竺辰将周恕良田良玉叫到一起说:“自今日始周恕不再是我的奴婢,良田良玉不再是我的奴隶。我也不再做你们的主人。今日开始,你我均是一样的人。我就留在这里你等无须相从。你三人已经是自由之身,你们可以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做你们想做的事情、成为你们想要成为的人。陈施主留下来的金币分作三份,你三人各得一份。”
说完他看着周恕说:“拿着钱回中原去吧。”又看着良田说:“你们兄弟也回南岛去吧,回越国或是占婆。”
周恕不肯接竺辰递过来的钱袋。“大师这是要赶小人走,可是在这天边一样的地方您却让小人去哪里?小人追随大师南洋这么多年,早已经将自己的性命与大师的连在了一起,您撵走我就是要了我的命。恳求大师让我留在您的身边,算是收留孤苦无依的小人,大师慈悲,就留下小人吧!”
竺辰看着周恕,点了点头说:“那你便留下。若哪一天你倦了,想要离开也一定由你,决勿要勉强留下与我为伴。”
良田兄弟是南岛人的性子,既已卖与竺辰就认定自己的主人此生便是竺辰无二,决计不会有离开的念头。
他们几个人不愿意离开,竺辰也就随他们的意思去了,主仆几人继续过着业已习惯的生活。
天方没有潮热的雨季,冬季的气候十分温暖,可以一连多天都是晴好的天气。
竺辰几人居住的房屋是石材的外墙,内壁以木板为饰,倒也是冬暖夏凉。
日子也快,转眼又到了来年春天,有消息传来,朱棣已经迁都北平,改名为北京,故都城应天改为南京以作陪都。
竺辰知道,除了北平是燕王就藩的故地,还有一条原因是朱棣要用皇都抵挡蒙古人,为大明做长城,他有些钦佩朱棣的魄力。
这一年的金币如时被人送来。装金币的布袋里多了两样东西:一支荆钗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几个字:“永乐帝薨。”
竺辰望着夜空的星辰,“我此生有三件事至今都无法相信:一是燕王会进京、我会流落南洋;二是遇到那么多难我竟始终未死;三是现在的我竟然从内到外都是一个僧人,而我却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人生轨迹匪夷所思至此,奈何!”
竺辰望着周恕,就像看着一个朋友,“你说当初皇祖父将皇位传与我,也许就是错的?”
周恕也抬头看了看夜空,有微弱的星星幽幽地闪着光,它们并不在乎自己能照亮多远,它们也是星辰。“您觉得好便好,无论是做大师也好,不做皇上也好,您自己的心里清清亮亮的就是最好了,您活得是您自个儿。”
良玉递过来一只牛皮水囊,竺辰接过喝了几口,然后递给周恕,周恕也喝了几口又递给了良田。四个人就那样并排坐在夜空下,仰望着星辰感受着自己的心情,面色一样的宁静,如这夜空一般。策芭蹲在竺辰的身边,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
宣德五年,朱瞻基召郑和入宫。
一个月后,三保太监启程开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次航程。他没能再回到出发的地方,也许在他决定启程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要回来…….
两年后,北京的皇宫传来了郑和病逝于故里的消息。
又两年后,明宣宗突然病逝。
不久年仅九岁的明英宗朱祁镇继大明皇帝位,年号正统。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自此,建文帝之事慢慢为人淡忘。
景泰八年,被软禁的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重掌皇权,年号天顺,谥号英宗。是年,明英宗释放了被囚禁五十五年的朱允炆次子朱文圭。
得释之时,朱文圭因一生幽闭,竟不识猫狗。
夜色如水,偶有波纹,几阵风声掠过,像是树枝头掉落了几枚熟透的椰果,然后就又恢复了寂静无声。
“人间悲欢、月时圆缺,何人能全!大师一向可好?在下阮行问安!”
“终于来了!”竺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屋外有多少人?”竺辰问周恕。
周恕打开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他回到屋内。“便只有阮千户一人。”
“哦?”竺辰有些意外。
“阮千户说如今的大师应该在故土的月色下诵经,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那便再让他等一会吧。”
“我们同他走?”
竺辰没有回答,他只是抬了抬那两条银白色的眉毛,目光如水样沉静。
他拿起那本自己撰写的游历书稿,放在膝头上。
他不再想翻看它,似乎过往的一切都已经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那本书稿所记录的只是一片菩提树叶从枝头飘入泥土最终回归的短暂历程,无所谓悲喜,也无所谓得失。他拿过油灯,将书稿的一角对准灯火,一缕火苗蹿了两下然后燃烧起来。
竺辰把书丢进盛水的空陶盆,火苗不温不火地将整本书吞噬,很快变成了灰烬!策芭趴在主人的脚边,将头垫在两只前爪上,闭着眼睛,悄无声息。
一炷香以后,周恕走出矮屋“大师说你可以进去了!大师要办的事已经办完了。”
人精神世界的深浅,从一双眼睛里就能够看出来。
这样深邃的眼神带动着周身的气韵,那内里的心灵定是丰腴的。
阮行仍然怀抱着双臂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他没有抬头,他只是侧耳听了片刻。
他向前迈了几步又站在那里没有动,然后抬头看了看墨色天空,像在抉择着什么。
最后他退后了几步,转过身离去了。
“郑将军说了:你不走,他不来。还有,如今大明有英主,一切…….”话音渐渐消散,阮行快步消失在了暮色里。
他走得很果绝,也很平静。
三天后,伟大的郑和船队驶离了天方驶向古里。大明的舰队从此在南洋的海面上销声匿迹,只留下种种光彩熠熠的传说!
宣德八年四月,郑和在印度西海岸古里国去世。
两年后,有消息传入京城,郑和阖然长逝于古里。
郑和得明宣宗命七下西洋三年后,郑和船队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刘家港,随船队归国的还有来自天方的礼物:一对来自慢八撒的狮子和一双来自麻木的鸵鸟。而郑和却将自己永远地留在了南洋........
郑和的骨灰葬于南京弘觉寺地宫,明朝廷在南京牛首山为其建了衣冠冢。
阮行没有随郑和船队回刘家港,
他从此消失在了苍茫大地的碌碌人间,有人说墨家巨子的衣钵终是传到了他的身上……
又十年过去了,
云南洱源浪穹县有人在一小山的题壁上看见了开篇的那首诗:“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后记
天顺年间,南京城来了一位须发银白的天竺高僧。
他开坛讲经,梵语的佛家颂词悠扬婉转。
他诵经用梵语、与身边人讲话又分别用汉语和南岛语,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哪里人氏,他到底来自哪里。
他的身旁须臾不离地跟着一名叫做白衫儿的净面老居士。
跟随在他的左右,照顾他起居的是一对南岛双生子,他们时常舞起一对竹剑,剑影如风。每日伴随在高僧身侧的还有一只奇特的猫,体型如山羊大小、象牙颜色,毛短、色油亮,通身有猎豹花纹。
多年后,礼部尚书、兼任太子太师的胡濙想起被永乐帝召见的那天皇帝念给自己的那首诗:
“阅罢楞严磬难敲,笑看黄屋寄团瓢。
南来瘴岭千层回,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凤鸾,袈裟新换滚龙袍。
百官次日知何处,唯有群鸟早晚朝。”
这许多年过去了,那个人还活在世上么?
这时已是天顺七年,历经六朝的胡濙病重。他将几个儿子召到面前说:“你们要谋求报答国恩,不要败坏我的名声。”说完便瞑目而逝,终年八十九岁,结束了他长达三十二年的礼部尚书生涯。明英宗闻讣讯后,惊愕悲悼,追赠他为太保,谥号“忠安”。
胡濙走得心安,正如同瞑目于古里的郑和一样,忠与义,得两全。
结束语
《徐霞客游记.黔游日记》云“白云山初名螺拥山,以建文君望白云而登,开山之祖,遂以‘白云名之。’”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二百年后旅行家徐霞客向南游历所经之地许多与民间所传建文曾至之地重合。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