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离去之后，扶苏一个人坐在营帐之中，仔细揣摩刚才的话。
大雨磅礴，掩盖了远方的的肃杀之气。
那天下午，荷华说什么来着？坊市和宵禁。
她说他的那位叔叔所在的地方，人们安居乐业，商业繁荣，从来没有宵禁。酒肆里谈论什么都是可以，生活实际，天马行空，总之也没人会在意。
但是这里不一样，这里坊市隔离，每天都有宵禁，最重要的是谈论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谈论国事。
荷华的话在扶苏的记忆越加模糊。
蒙恬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说快乐最重要，开心是一切。可扶苏坐在那里，不断地对着自己说，我不快乐，我不快乐。
回到咸阳，我就快乐了吗？当上皇帝，我就快乐了吗？
扶苏想要做点什么。他将自己这几年的藏书全都翻了出来，足足二十来卷。
什么种类都有，现在他想看书。他想，如果蒙恬将军说的是对的，扶苏就会烧了它们。
如果不是，哪怕是自己真能从中看出那么一丁点东西，也可以将它告诉别人。
扶苏翻开一卷竹简：“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整个漫长的夜里，扶苏一直都在看书，冰冷的雨水从天空落下，敲打着寂静无声的树叶。
他坐在那里，少了五彩缤纷的纸屑和流星烟火，没有穿戴华贵珠光宝气的服饰，整个空间就显得空荡荡的，阴沉而积极。
扶苏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继而蹲下身，翻来覆去的大声惊呼：“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扶苏坐了下来，听着雨声他又翻开了另外一本书。
“死的人已经死了，可活的人还要想尽办法活着。”
深夜在水坑里敲出一个个烟花，扶苏就坐在帐中看了一夜。这些人已经死了很久了，但是书中的话却和荷华的话或多或少有些相似。
门外雨声中传来，轻微的撕咬声。守卫的两个护卫呼吸有些急促。
“公子，有刺客！”两个侍卫迅速钻进营帐，跑到扶苏身旁。
雨幕的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到处搜寻，不紧不慢，带着深究的意味，呼出的热气顺着一阵风飘了进来。
看清之后，其中一个侍卫笑了起来：“只不过是机关兽，我倒以为是什么呢。需要将它赶走吗？”
扶苏摇了摇头：“不用管它。”
寂静无声，冷雨凄凄。呼吸带着一股工业的炙热，在青色的营帐外咆哮。
其中的一个侍卫用脚踢的踢地上的书：“公子，你读这些有什么用？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扶苏凝视着书籍，如同海水一般死寂阴沉。他默默翻开了书，立马涌现出了无限生机。
“这里面其实是有的，我在笑，他们也在笑，五彩缤纷的颜色，没有单调的黑。”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侍卫一脸惊诧的看着另外一个侍卫，仿佛是离别多年突然偶遇的好友。
“这些事情，就不需要让蒙恬将军知道了。”雷声从天空呼啸而过，掠过大营，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怪物在虚空中不停旋转，时而狂乱作响，时而轻声呢喃。
两个侍卫默默点了点头，走出营帐，继续值岗。
其中的一位侍卫他想：“他们两个真是傻瓜，我怎么能和他们一起，要告诉蒙恬将军吗？还是把这件事情忘了！？”
另外的一个则是闭上眼睛，他想起了某个那个下午的桥头，他看见一个老人把什么东西迅速藏在鞋底……
老人猛地站起身，准备逃走。
自己叫住了他。
“我什么都没干。”老人大声哀求，声音不停颤抖。
“没人说你干了什么？”
他们在柔和的夜晚，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个晚上，问了老人几个问题，老人用苍白无力的声音回应他。
真是一次奇怪而宁静的会面，后来几天侍卫都让老人在此等他。
老人无奈只好答应停留三晚。老人说他名为尉缭，曾在秦国做官，后来一路漂泊。
短暂的了解之后，老人后来不再害怕侍卫，他开始用抑扬顿挫的声音与他说话。之后老人变得更加大胆，又说了一些别的话，说了一些治军之道，排兵布阵兵家的常识。
“我不喜欢你说的那些事情，先生。”侍卫淡淡说道“我谈论事情的意义是我坐在这里，听着您讲，我知道自己还活着。”
“少年，你说得对，可是老夫最喜爱的就是这些东西，最痛恨的也都是这些东西。临别之前，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尉缭子接着补充：“我不希望接下来的旅途，是你举报的我。”
“我叫韩信。”
扶苏看着手里的书，今天晚上必须要烧毁一本书，必须要当面烧毁一本书。
两个侍卫已经看到了，自己也无法隐瞒。除非让他们两个人就此消失，但扶苏知道自己并不会那样做。
“麻烦如果看到那条狗，替我踢它一脚。”扶苏挥了挥手，示意两位侍卫退下。
韩信与对方互视一眼，然后应允退出营帐。
扶苏又在想，他们还不知道我偷了哪本书，可是我该挑哪一本去顶替呢？
是这一本归藏易，连山易，还是乐经，还是黄帝内经？哪一本最没有价值？
如果我交了一本顶替，可他们又确实知道我拿了哪一本，那他们一定可以猜到我有一屋子书。
他甚至可以预料到明天的场景，他似乎可以听见蒙恬的声音：“公子，看着，这些书就像是鲜花的花瓣和蝴蝶的翅膀。一卷一卷的烧毁。所有荒谬愚蠢的东西，所有虚假的承诺，所有过时的思想和陈腐的哲学。”
扶苏坐着，汗水缓缓滴下，地板上散落着一堆堆焦黑的飞蛾，在风暴中死去的飞蛾。
他现在只能做一件事情，再把书交给蒙恬之前，自己一定要弄出一份副本，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好书等你评，快来成为鉴赏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