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国南钟郡境内有群山巍峨,山中有一“白马观”,观分三十六峒,号称纪国第一观,峒中道子多为各方能人异士,颇受权贵王孙推崇,每逢吉日,道子即下山施医舍米,国中各州郡百姓多受其恩惠,传其美誉,故此白马观虽坐于深山,却也有万人朝山的盛举,观中常年香客不绝,青烟萦绕,香云缥缈,也游方之人称此地为“青香观”。
这一日,观中如常,观前十二正殿自有香客络绎不绝,观后峒府多是上了年纪的道子在内入定悟道,也有许多青年道子在峒前的山间、泉边读书、吐纳、练功,在白马观修行之人多是勤奋、聪颖的才俊,单有一人,行事惫懒,不谙世事,此时正躺卧在山间一块巨石之上,背靠树荫,鼾声阵阵。
“法礼师弟,快醒醒吧,该你去天经殿轮值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道衣少年,沿着山间路径特意前来找寻正在呼呼大睡的法礼,法礼迷迷糊糊的坐起,睡眼惺忪看清来人,原来是玉潇峒的玉祀师兄,法礼睡意尚存,模模糊糊回答道“这就来。”玉祀见状,也只能一脸的无奈的又开口提醒,“可别去晚了,师伯又要怪罪了。”法礼这才又清醒了几分,纵身从巨石跃下,落地后却没有站稳,打了个趔趄,玉祀赶忙上前将他扶稳。
法礼倚着玉祀的肩膀,面露笑意的说道“有劳师兄了。”玉潇峒和法华峒为邻,峒内道子平日里多有接触,玉祀自然也知道法礼的德行,对他的粗懒无礼也不在意,只是无奈的说道,“你这式‘花燕绕梁’学了快两年有余,怎么一丝长进也没有,当初法脂可是只用了两个月就完全通晓了。”法礼站直身子,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道,“我这蠢材哪能和师姐相比啊。”玉祀无奈的摇了摇说,“这峒中师伯哪一个不夸你天赋异秉,悟性高,偏偏是你自己行为懒惰,不思进取。”
法礼知道自己这个师兄极爱说教,若再不制止,不知道还有多少言语,只得赶忙说道,“轮值时间到了,晚了师伯可要罚我。”说完便一溜烟的跑了,玉祀看着法礼狗撵似的背影,只能心中暗骂了句“没出息”,便也自顾回了玉潇峒中。
法礼在礼事堂领了香炉、黄纸、香封等一应礼器,放到天经殿的值事台上,天经殿并非正殿之列,也没有财气、红鸾等供奉,往来香客也只是三三两两,法礼一时无聊,便趴在值事台上打盹,偏殿侧府之处,香客对这位懒散的道子也不在意,只是有个别路过的孩童对其指点嬉笑,法礼也并不理会。
过了不久,日过西山,香客大多下山离去,只听见趴在桌子上打盹的法礼‘哎呦’一声,捂着头站起身来,一颗寸许大小的石子啪嗒掉在地上,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未曾想到青香福地竟也有你这等懒散的小道。”法礼面露不悦的看向出音之人,此女和自己年纪相仿,身着玄色锦衣,佩金环玉,不知是哪家权贵的子弟前来敬香。
既然是香客,法礼也不好反驳,只得按规合仪的侍奉她鸣铃焚香,女孩敬过香后,并未离开,而是走到值事台法礼面前,低声开口询问,“小道士,你们这里有酒吗?”法礼被她用石子砸的头还在隐隐作痛,心中自然有怨气,毫不客气的回答道:“道子清修之地,哪里来的酒给你。”
女孩听法礼语气不善,知道法礼在恼她,眉头微皱,但还是不死心的追问说:“据我所知,白马三十六峒中,有十余峒都是不戒酒水的,你可诓骗不了我。”
法礼出声说道,“那就请女香主自己去那不戒酒水的十峒索要吧。”随即开始自顾的整理礼器,不想再搭理女孩。
女孩见他如此态度,顿时气恼的说道,“你这小道惫懒偷闲不说,对香客所求也是冷言冷语,我一定要将你的恶行告诉白马观主,让他重重责罚于你。”法礼对于女孩的话也不在意,只是朝门外摆摆手,说道“请便。”
女孩显然心中有顾忌,见唬不住法礼,但也没真的离开去告状,思忖了片刻后,反而语气缓和的对法礼说道,“道士哥哥,我知道你们白马观存有佳酿,你就舍我一坛吧,实在不行,我花钱买也是可以的。”说完还摇了摇法礼的衣袖。
法礼被这女孩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骂自己不守道礼,现在的态度又和之前大相径庭,不禁令人生疑,心中想道“这女孩不敢告发自己,想必定是心中有所顾忌,看样子又对观中清酒垂涎已久,自己讹她一笔也好,也算是报了刚才的‘一石’之仇。”
法礼心中拿定主意,但还是佯装生气,语气生冷的说道:“你能出多少钱?”女孩见买酒有门,心中一喜,开口说道:“我身上有五百文,全给你就是。”
法礼摇了摇头,眼睛有意瞟过女孩身上的金银配饰说道:“即使是俗世中品质不凡的水酒,五百文也难买,何况是我们山中纯酿。”
女孩心中明白法礼的意思,随即解下腰间的一块玉玦,开口说道:“我身上最值钱的应该就是这块玉了,我用它跟你换三壶酒总可以了吧。”
法礼见眼前这块玉玦,玲珑晶莹,光泽滑润,入手冰凉,瑞兽和祥云雕纹其上,做工精湛,虽然法礼对玉器并不懂行,但看样子应该价值不菲,物超所值,但还是佯装难色的说道,“勉强可以换三壶酒吧。”女孩见他答应,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殿外传来男子呼喊的声音,喊道“鹿儿,鹿儿···”
女孩在殿中答应,只听见男子的脚步越来越近,她将玉玦塞到了法礼的怀中,低声说道,“一个时辰后,我来此地找你拿酒酿,你若没有诚信,我一定去观主那里告发你。”话语说完,未等法礼开口,女孩已经闪身出了殿门,与前来找她的男子会合去了。
此时观内香客零星,法礼本欲关闭殿门,前往观后府峒打酒,却不想男子之后还跟随着峒中一男一女两位道子,男的身材合宜,面目刚毅,手提拂尘,身着青蓝色道衣,原来是天目峒七宿之一的天策师兄,而那女子,身形修长,超凡飘渺,发若朱砂,头系凌云髻,眼罩黄金纱,身着蟒青袍,手执四尺细玄刀,此女法礼无比熟悉,正是同峒师姐法脂,俗名梁红衣。
法华峒峒主号为无法真人,此人高傲孤僻,云游四方,不喜收徒,所以法华峒不比其他三十五峒,人丁凋零,只有法脂、法礼两位后辈,两人被师父携至山时,法礼五岁,法脂七岁。同年,无法真人下山济世,至今未归,法脂、法礼二人自小相依为命,幸好各峒师伯师兄都宽厚仁义,多有照料扶持,二人在观中才少有困苦。
法脂入山时天生盲目,生活多有不便,法礼以身代目,照顾师姐的衣食住行,姐弟二人生死相依,情谊深厚,可叹法脂天资聪颖,悟性绝世,学遍各峒异术,如今虽依旧两目失明,但是却心窍玲珑,日常生活亦与常人无异。
只听见殿外男子疑叹道:“想不到此处还有一殿,”说完便欲进门一探究竟,法礼见师兄师姐一齐到此,也不敢再有懒惰之态,赶忙将玉玦收起,毕恭毕敬的准备敬香值事,四人一起进殿,那名为鹿儿的女孩,若无其事的打量了法礼一眼,见他已经将玉玦收起,便不紧不慢的跟在男子身边,天策师兄向法礼微笑示意后,便气定神闲的站在一旁。
法脂如今虽眼盲,但其他四感早已超乎常人,察觉到值事之人是法礼后,知道自己的师弟平素里不谙世事,来人又身份尊贵,怕他有失礼之处,便走到法礼身边,一起行值事之礼。
礼毕,天策向男子行过道礼说:“十二殿俱已访完,请鹿灵公至天琼殿行座。”男子向天策回礼后,便牵着女孩,跟随天策出了殿门,三人出殿后,法脂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塞到法礼手中,轻声说道,“这是天目师伯刚送我的一株远志骨,有止咳安神的功效,我察你最近总是精神萎靡,应是得了虚症,记得晚时回峒煎服了。”
法礼心中暗想“自己哪曾得什么虚症,只不过是懒得动罢了。”但看师姐一脸关切,不忍反驳,只得无奈的点头答应,随后法脂紧随三人而去,法礼也关了殿门,返回峒中。
天策将鹿灵公等人引至天琼殿,殿内有两位道人正在等候,一位鹤发童颜,身形飘逸,另一位方脸阔眉,面带忠厚,见鹿灵公至此,相互躬揖作礼后,奉茶列席,而天策、法脂两位弟子则是恭敬的站于自家师伯两侧,鹿灵公身着玄金袍,气宇轩昂的开口道“小王今日来此之意,想必二位真人已有所耳闻,鹿儿今芳龄十四,已到历尘之年,故此拜谒宝观,想在贵观为鹿儿寻一名贴身的历尘卫侍。”
鹤发道人号为‘飞花’,是白马观三位观主之一,他开口道“鹿居士所言,太平道友已于数日前告知我等,只是贫道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居士明示。”
“据贫道所知,本朝太祖为人艰素,为防范族内贵胄王孙养成骄奢淫逸、佻达无度之气,故此纪朝凡满十四岁的王孙贵胄,皆需削金断玉,以平民身份在俗世之中生活三载,这一特殊规训名为历尘,但我朝每年历尘的王孙有十数人等,从未听闻过有携侍带婢之说,何况侯门公府内高手如云,居士何必来我观中挑选卫侍。”
鹿灵公听闻飞花道人的话语后,面带宠溺的看了看名为鹿儿的女孩,开口说道“真人所言极是,所有历尘的鹿氏王孙,皆不允许携带侍俾,只是我这侄儿乃是当朝天子的嫡生之女,家中排行第四,名为鹿野,自幼便是太上王的掌上明珠,而今正得历尘之年,家中不能违背祖宗规训,但又怕一路之上有所闪失,太上王听闻贵观中皆是得道名士,故此派小王前来,求寻一名武艺高强的道子共赴俗尘,不言侍卫婢女侍奉左右,只当是鹿儿的朋友,路途中相互照料即可。
坐席中的二位道人听到女孩的身份后,对望一眼,都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诧,飞花道人开口回道“原来竟是四殿下,那自是情有可原了。”随即看了看身旁的法脂,心中已有所思,不紧不慢的开口道“居士特意唤我峒中弟子法脂前来,想必是对于四殿下的同行卫侍,已有中意的人选了。”
鹿灵公微笑回道,“数日前听太平真人所言,贵观法华峒中有一青年才秀道子,不仅神形俊逸,心窍剔透,而且身怀术数,本领过人,又与鹿儿一样,同属女流,两人若能结伴同行,可以称得上是地造天成。”说罢还面露赞许的看了看法脂。
法脂虽然眼盲,但话语之间听得出两人在谈论自己,并未多言,只是面容平静的等待师伯示下。
飞花道人听完鹿灵公的话语后并未开口,而是一旁的方脸道人开口说“鹿灵公有所不知,青香三十六峒虽同属白马观,除却法事祭祀,实际上各峒相互独立,不曾划分派属,太平师叔虽有所荐,但各峒道子倘若出尘入世,还需所属峒主师父应允才是。”
“只是我那师弟‘无法道人’数年前便下山济世,至今未归,峒中只有法脂、法礼二徒,法礼上山之时年幼,因师父离去,所以未曾受得五戒,虽在观中长大,却还算不上是一位正统方士,所以法华峒衣钵多由法脂传承,今天若跟殿下离去,虽只有三载,但殿下毕竟是我朝贵胄,遇事自然是我观道子只身抵前,倘若有所不测,岂不是断送了我观法华一脉的传承,我观其他三十五峒也才秀济济,还请鹿灵公三思才是。”
鹿灵公身为当权皇室,平日里在朝中更是一呼百应,今日来白马观中,已是收敛了往日的性情,对这些观中道士处处以礼相待,却不想刚一开口又碰了个软钉子,心中不悦,但他也并未发作,仍旧微笑着开口道,“玉谋道长所言甚是,白马观三十六峒济济才秀之名,我朝王孙可谓是人尽皆知,太上王爱贤惠能,也特封白马观为‘纪国第一观’。”
“小王平日里监管礼、兵各部,公务繁多,各观的才秀道子全都在礼部登记造册,若是没有称心如意的人选,小王也不会贸然前来,今日四殿下历尘若得贵观道子庇佑,待鹿儿历尘三载,平安归来,天子大悦,贵观也定然会福满仙山,青香不绝啊。”
飞花道人深知这位鹿灵公平日里性情刚硬,此时言谈举止虽彬彬有礼,但话语之间暗藏羽箭,捏着胡子稍加思索后,对法脂开口道,“法脂师侄,白马观向来都是宽容自由之所,无阶无级,你本属法华一脉,其他峒中师叔伯本也无权干涉你的自由,既然你师父不在山中,去留自然全凭你自己做主,倘若有什么顾虑担忧,也只管讲述,鹿居士向来宽蔼随和,他不会为难于你的。”
鹿灵公听了飞花的话语,心中暗骂这白毛牛鼻子狡猾无比,但还是一脸和蔼的对法脂说道“小道姑但讲无妨。”
法脂知道玉谋师叔和飞花师伯平日里极为护短,对自己也是照顾有加,鹿灵公身份显赫,白马观也不敢轻易得罪,自己也不能让两位长辈作难,于是开口说道“承蒙鹿氏王孙的袍泽恩露,白马观才得以名动天下,今日法脂有幸作为殿下的侍卫一同历尘,自然不能推脱,但有一所求,还请居士应允。”
未等鹿灵公说话,女孩鹿野抢先开口道,“法脂姐姐,可不是什么侍卫,是朋友才对,你有什么顾虑,且说无妨,二叔一定会满足你的。”鹿灵公摸了摸鹿野的头,对法脂点点头。
法脂开口道“我天生患有盲疾,而今虽然四感灵敏,在观中生活多年,自然与常人无异,但若是到了陌生荒野,恐怕自保尚有困难,我有一位师弟,自幼同吃同住,对我的生活习性也了如指掌,希望师弟可以与我同去,一则可以照顾我这个盲人,二则我和殿下皆属女流,如遇不便之处,师弟也可有所照应。”
鹿灵公沉思片刻,对鹿野说道,“鹿儿,既是和你同行之人,还是由你自己决定吧。”鹿野点点头说道“法脂姐姐所言皆是人知常情,我自然是答应的,只是不知道法脂姐姐的师弟现在何处,何不来此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