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母见张三哥从李氏琴坊回家后一直闷闷不乐,便放在心上。等过了两日,顾宇备齐了衣物又去了千佛岩,张母寻个合适的空当儿,张三哥独自在房中时,便来询问。自打张三哥从淮南来投,张母处处照顾,待他就如亲孙子一般,张三哥心里也早已把张母当作亲祖母一般,过继不过继的倒只是个形式了,今日张母来问,三哥就把心中觉得自己没有找到像样子的事业、而比孟杨二人低了一头的感受,向张母倾诉了出来。
张母不解道:“小三哥儿你在兴光寺做的,就算影响再微弱,那也是士人做的事;而琴虽然高雅,但卖琴也终究还是买卖,老妇人我虽不识字,但也晓得士农工商的顺序,玄戈可一点儿不比人低。”张三哥听了觉得有几分道理,更深信了明不明事理和认不认字真的是两回事,不禁把去兴光寺完全是为了和令丹姐相处的心里话说了。张母吃惊不小,又问在兴光寺与“徐公的门人”交往的事,三哥也把那陈煊其实是重逢的一个古怪老叟说了。张母听得目瞪口呆,支吾了一会儿,便推说院子里蚊虫多,回房去了。
张母心想事业倒还是小,怕别闹出丑事来,就径直来说给寿江。寿江起初听说三哥儿见贤思齐,还满心欢喜,等听了去兴光寺的动机和编排些假人假事来诓骗自己,不禁大怒。寿江把三哥痛骂一顿,赶去前院店铺小仓库里睡去,关在里边,除了吃喝拉撒不许出门,但教闭门思过。张三哥起初觉得自己扯谎了,着实理亏,痛心反思了几天,后来习惯了仓库黑暗的环境,就只是日日思念兴光寺的快乐时光,时时打听何时能放出去,这一关就是一个炎夏。
却说孔梵为何找南孰连宗?孔梵本是寒门出身,但自视甚高,其志不小,进都城建康为官后,热衷钻营,和廷尉、太市、建康南官这些基层机构的干吏们如沈客卿、阳惠朗、徐析之流往来甚密,欲借着新朝机遇,钻进朝廷权力中枢。这些人中阳惠朗的职位最为卑微,但也最熟悉民间实情,每每相聚,常说些市场里外的趣事作为谈资,也显得他有提供情报的独特价值。
一日众人又在饮酒闲谈,阳惠朗偶然间便把万宝成教授广陵散的事情讲了出来,是他从“竹林孔”处听来的:“孙十郎府上琴师万宝成,改编嵇中散之《广陵止息》,在去年圣上释奠太学时,教两个女学生弹奏,大受今太子胤的赞赏,太子年少,有一股魏晋风流,专门赠送汉玉龙纹佩和赏银,赐予弹奏出‘杀伐之音’的人。”建康南官狱吏总管徐析道:“太子欲寻一精通琴艺之女子,我也有耳闻,但不知这两个女学生是哪家闺秀,孙十郎如何处置?”惠朗道:“他人不知,我独知之,因我集市上有个卖豆腐的道士,人称‘竹林孔’,消息灵通,据说这两个女学生,一个姓彭,永嘉内史彭总府上的千金,另一个姓孔,家境倒是普通,照竹林孔的说法,此‘杀伐之音’乃是孔氏女的拿手好戏。偏偏前月听人说,太子专程又请彭氏演奏,据说太子听罢,觉得仍是不如秦淮岸边初次听到时那般惊艳了,不久琴师万宝成也告假回家,想来是受了责备。”徐析道:“这必然是彭家权势大,想借着这个契机亲近亲近太子。”沈客卿忙反驳道:“徐老弟此言差矣,听乐曲之感受不同,重在于人心之异,我听说太后和皇后正在给太子选妃,不日就将册立,想必是太子消遣玩乐之心已经收起,即便是相同的人去演奏,自然感受不同也是理所应当的了。”徐、阳二人连连称赞“高见”,孔梵却把这个事儿记在心里。
事后,孔梵寻到道士竹林孔,使了些银子,问起万宝成,竹林孔说“他卧病在家,已经有些时日不曾照顾我的生意了。”便指引孔梵来到宝成家,孔梵只说是久仰万师琴技,也趁便来打听远亲孔家的消息。宝成一介布衣,又在孙府上生了芥蒂,抱病在家,见孔梵如此客气,就诚心相待,请了南孰与孔梵一起相见,互相做了介绍,方知孔梵乃是朝廷命官,不禁受宠若惊。说起籍贯,南孰说道:“我祖籍吴郡会籍,在建康内外做小吏二十余年了,眼下在横塘做贼曹,实在不足挂齿。”
孔梵听说孔南孰也是会稽人氏,大喜,道:“原来是同乡。汉末三国时期,梵先祖孔潜,随名士许靖一起投奔会稽太守王朗,是以世居会稽至今,算起来,算是孔子的第三十一代孙,跟南孰贤弟或是同宗。”南孰心里暗喜,说道:“我家族谱早已失落,五岁而孤,听人说是因生于当涂姑孰县南,先父就给取名为‘南孰’,倒是从没回过原籍。”孔梵叹道:“如今一般功臣旧臣在朝,更与皇室联姻,名为皇恩浩荡,实为平衡朝局,连圣上就是有心重用新人、革新吏治,也是困难重重,我等寒门子弟在官场更是举步维艰,不能不相互扶持。明人不说暗话,梵来与二位结交,也是有这层考虑。”南孰和宝成见他话锋一转,都凝神静听。孔梵接着说道:“听闻令爱、令徒才华出众,颇得万师琴艺真传,更是上有知音,他朝就是龙车凤辇也未可知也,望到时不忘今日微时之交,能提携一二。梵虽然官职也不算低了,但若想再进一步,还需好风凭借力。”南孰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宝成听明白了,遂说道:“蒙孔都官错爱,此事还需由我言明。小徒所奏《广陵止息》,初次是在淮水之滨惊动东宫,大半年来东宫多次来传唤,一颗心只为找到当时弹奏者,再听一遍那‘杀伐之音’,几乎着魔,但碍于门第,早已被别人顶替了许多次了,东宫每次听了之后,都反响平平,据说近来终于放弃了这个执念,万某也是为此与孙府生分,恐怕孔都官也要失望了,因为似乎机会已经错过矣。”原来陈胤确实是一个痴心于音律的性情中人,被立为太子后,便更加劳师动众地寻人,为了此事竟然连立太子妃的纳吉、问名等礼数都草草敷衍了事,惹得柳太后动怒、养母沈皇后垂泪,方才收敛一二。
孔梵听了宝成的话,心想:“得他的证实,远胜于他人谣传,可见东宫确实是个痴客,他日真有可能接入宫中,彼时琴瑟和鸣,必然荣宠备至,就是封为妃嫔,也不是妄想。”心里计议妥当,笑道:“二位误会,怪我话说得过于直率了,梵绝非钻营逐利之估客,乃是真心与二位结交,即便二位把我当成市井做派,也还有一句话叫做‘买卖不成,仁义还在’。梵有意与南孰贤弟连宗,认作兄弟,不知意下如何?”南孰心里虽然有些犹豫,但终究是愿意巴结上这一门亲戚,心想既然不想拒绝,就绝不能答应得犹犹豫豫的,这些起心动念不过是一眨眼功夫,在孔梵话音刚落,南孰就在嘴上痛快地答应了,还表现出求之不得的喜悦与激动。
孔梵心中欢喜,说道:“梵如今独自在建康做官,近来算是立住了脚,正欲回会稽接取妻儿老母,南孰贤弟何不与愚兄一同往返,一来做个照应,二来也回乡看看?”南孰当下答应同去。三人推杯换盏又吃了一会儿,孔梵结了酒钱,又欲赠些随身带的财物给万宝成养病,宝成固辞不受。孔梵改日又命人送来一套精巧的小金琴轸给宝成,宝成感动于孔梵的用心,就收下了。
仲夏时节,张三哥在仓库中权当纳凉,终日看书抄书。这天硕儿路过门口往里张望,三哥叫住硕儿,央求她帮个忙。硕儿嘴上嘲笑:“早不来找我,活该你找错人被告了密,被罚面壁也是自找的。”张三哥赶紧抓住把柄说道:“好啊,你说祖母告密。”硕儿也自知失言,就匆匆掠过这个话头,问道:“我怎么帮你?”张三哥递给硕儿一册抄本,是他手抄的《述异记》,说道:“烦劳硕儿妹子得空儿把这本我刚刚抄好的《述异记》送给丹姐。”硕儿翻开来看,见是工整小楷抄写一卷,开篇乃是叙述昔盘古之死、今岭南有盘古氏墓亘三百余里云云,往后翻翻,都是一般的工整,心想:“抄写这样浩繁一卷,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可见他的心意。”激起了侠义助人之心,便一口答应了。刚好这天寿江要去找三姑说事儿,硕儿就缠着同去,偷偷把抄本交给令丹,令丹等人走后,思虑再三,恍然明白了张三哥表白的心意,只觉得脸上烧的通红发热,不知所措。
季夏将尽,这天顾宇从千佛岩回来了,说起与其他几个画师合作,除了绘制新凿石壁的许多壁画,还给几间石室绘制了顶棚的图案,这项工作算是圆满结束了,连毛喜毛公看了也甚是满意。寿江听了大喜,便去那丹凤街留家酒舍给顾宇接风,一并解除了张三哥的禁闭。
张三哥虽然恢复了行动的自由,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隔三差五往李氏琴坊附近的草市上游走观望,盼令丹能再来调音试琴,得以相见。可惜这李氏琴坊的第一批百十来张琴,却还没这么快运来,少说还得一个月。这天,张三哥在草市边上又转了一会儿,正要回家,正巧被路过的二姑夫楼仲卿叫住说话,张三哥跟二姑夫接触很少,差点儿没认出来。仲卿原本就是随和幽默的人,平日里与琴坊老板孟佛聪交谈之中,听说了一些关于张三哥和孔令丹的闲话,在家也听二姑说张三哥因故被关了禁闭,这几日见他又常来附近张望,心里也觉得这两个小辈之间的关系几乎已坐实了,今日见了,有心捉弄一番,便笑道:“玄戈侄儿,且慢走,二姑夫跟你说几句话。”
张三哥给二姑夫行礼问候,听仲卿说道:“玄戈侄儿,二姑夫跟你打听一个人,一时想不起来了。却是前汉时巴蜀一个才子,擅长写文章做赋,但家贫,与一个富人家的佳人两情相悦,但被富人家里父母反对,二人就当垆卖酒,富人家觉得丢人,就成全了他们。前日琴坊的孟掌柜跟我说起来这个故事,他倒是说了这才子佳人的名字,我转身就给忘了,玄戈侄儿可晓得?”张三哥笑道:“二姑夫,此乃才子司马相如与佳人卓文君的故事,怎能不知。”说罢,心想:“这二人私奔,也能卖酒卖文章谋生,我张三哥既不如父亲会唱踏摇郎、又不如祖父会作诗吟诗,也不如孟李夫妇有财力、会做买卖,可如何是好?”仲卿见张三哥呆立在那儿,不知是何缘故,就接过话来说:“是了,是了,正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如今世道变了,当垆卖酒,自力更生,何耻之有?”
张三哥心有所动,问道:“二姑夫,您治理草市多年,像侄儿这样没做过事的,可也能在草市里谋个什么营生?”仲卿见他问得似乎诚恳,稍一思索,答曰:“玄戈侄儿头脑机灵,个子也蹭蹭地长,无论动脑的事儿还是出力的事儿,想来无有不能干的。如果真是有一个平庸的人来请我出主意,你二姑夫我也是有办法的。”张三哥便来问是何办法。仲卿笑道:“只说是‘五脏使’的营生。”见张三哥不解,仲卿解释道:“五脏的使者,便是‘魄门’,各地也有叫做‘肛门’的,因五脏的病变,都会反映到魄门上,是以得了个‘五脏使’的雅号。”张三哥听得魄门一紧,问道:“魄门的营生,莫不是去做…做那卖身的男妓?”仲卿大笑:“没有这个道理,你二姑夫说的是削竹片,人拉屎之后常用来清理魄门的竹片,即使是什么都没做过的庸人,只要他有一个要强的心,这断竹削片儿,便是最容易做得来的。”张三哥深深谢过仲卿,带着“五脏使”和司马相如的鼓舞,欣然回家去了。
转眼将要入冬,寒气将至,这天丹凤街前过客稀少,顾宇、张三哥和硕儿正在门店里计算着大姑和大姑父今年已经外出了多少日子,张三哥在谈论着客师哥回来时会带来什么新奇的玩物,忽见横塘桃叶渡一个青年“水直”匆忙赶来,顾宇迎出门来,认出是南孰在渡口上管辖的一个年轻人,心中嘀咕别是三姨夫出了什么事儿,等水直开了口,众人无不错愕,听水直说道:“不好了,方才人来报,孔贼曹的千金在孙府弹琴时昏过去了,孔大叔已飞奔过去了,什么都没交待,丢下我们几个兄弟里,老霍是年长些的,贯有主意,老霍差我来家知会一句,请人去兴光寺陪同陪同孔大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