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孙瑒的七十寿辰,孙府正大摆宴席。《左传》有言: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孙瑒又曾以数千兵马抵挡住北周数万大军对郢州的进犯,为南朝守住了长江中游的领土,于国于民都当得起功臣这两个字。是以当此七十寿辰,建康城上至皇室、下至名流,多来祝寿。太子陈胤亲自前来,柳太后亦派出代表,萧摩诃的长子萧世廉、次子萧世略也都前来,好不热闹。
在宴席行将结束时,鼓乐之声似乎渐息,一个末流偏席上却正在弹奏《广陵散》,沈客卿、徐析等皆在座,孔梵在招呼照应。孙十郎携万宝成小心邀请陈胤移步,悄悄道明来意,请至偏席上特意欣赏,陈胤闻言大喜,这弹奏者正是孔令丹。原来孔梵自从和南孰、宝成结交以来,便时时留心机会、主动亲近孙府,终于得到孙瑒寿辰这个良机,孙府也派出孙十郎假意和孔梵结交,提前一天便一同安排。院中桂花送入几缕幽香,琴曲随着巽风,把桂花隐蔽的微小花瓣摇得颤颤巍巍,琴曲时而发出慨叹香消玉殒之意,又时而隐藏着慷慨赴死的豪情,陈胤心中挥舞的刀剑又被琴音勾起,叹道:“找到了,找到了。”陈胤生母孙姬早亡,陈胤自小纵情于金石音乐和道学修行,种种遭际,使得他内心其实深藏了一颗反抗之心。而这《广陵散》曲中不为时人所知的一条暗线,乃是讲述侠客替父报仇刺杀国君之事,经令丹反复调音转调,演绎表达出来,暗合陈胤隐秘的内心,是以令他难以释怀。
孔梵见陈胤如此光景,心中正暗喜,却被席间众人惊呼声吓到,定睛看去,见令丹伏在琴上,竟是已经昏厥了。孔梵忙着人去救护,就在孙府上医治,陈胤也遣人去请太医,宝成急叫人去横塘通知南孰。将近救护了半个时辰,令丹还未苏醒,但呼吸渐渐平稳,又过了约半个时辰,终于苏醒,但神志尚不完全清楚,口齿不清,腹部胀起。太医看后,说是凉气侵入胸腹所致,调理用药了七八日,并无好转,到了十日以上,竟又开始脱发,腹胀愈甚,水米难进,不曾排便,换过一个太医来看,都道是回天乏术,陈胤也几次来看望,终于痛哭一场,黯然回宫。南孰和三姑已在孙府上陪同数日,早已肝肠寸断,孔梵和宝成心里又是疑惑,又是愧疚,又无办法,只得和孙十郎商议了,准备后事。三姑听说后,不顾劝阻,执意要带着令丹回家,南孰干嚎着哭道:“想我孔南孰定是前世杀老牛了,才竟报应在她身上。”和宝成、三姑将令丹抬回了兴光寺。
得知了令丹昏倒的消息当日,二姑住到兴光寺去陪同三姑,硕儿和祖父祖母在横塘牵肠挂肚,楼药王和顾宇也多次去打探消息。张三哥更是终日守在孙府门口,看那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借此猜测令丹的状况,晚上天冷,有兴光寺私学堂听过三哥和令丹讲故事的小男孩送来茅草御寒,二姑夫听说了,每天令楼药王送来酒食与三哥。张三哥这几天里脑袋里时常是一片空白,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情绪反而因这愚痴而显得镇静。当听说父亲的流言时,张三哥觉得愤怒,当祖父禄江失踪时,他觉得悲痛,当母亲李氏远行之时,他觉得依依不舍,而如今在孙府门前从一个个陌生人的举动中、从三姑三姑父偶尔进出时的失魂落魄中,张三哥竟然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这是可怕的愚痴,可怕的镇静。
这天一早,当胡床锦被和令丹被抬出孙府大门时,张三哥起初以为令丹已经死去,后来知道是回家渡过“最后的日子”,终于被沉重的双腿拖着自己,前去看望。张三哥一眼就认出这惨白面容、头发蓬松的女子,强忍着泪水,令丹其时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在张三哥来看望时,是难得的清醒,旁边的二姑一度以为是回光返照。令丹从枕边取出《述异记》,递给张三哥,张三哥握着拿着书的手,问道:“丹姐且安心养病,有什么事是三哥儿能替你做的么?”令丹缓缓说道:“有一次在南头儿,你把‘豆腐钟音’写在衣底那天,我答应弄一张琴,请你来弹…”张三哥没想到令丹还记得将近一年之前的这件事儿,张三哥几乎已经忍不住流泪,只等令丹说完。令丹又说:“那张蓝漆的琴,正适合你初学,三哥,多想再弹一次…把那调音演示给你。”张三哥把《述异记》轻轻放回枕边,说道:“你放心。”
张三哥出来后哭了一会儿,约是午时,径直往李氏琴坊而去,他记起丹姐所说的蓝漆琴,是帮李氏琴坊调音时弹奏过的一张琴。张三哥过了大航,往东而来,远远看见一艘小船泊在淮水南岸,等走近了,见一个娃娃脸的少年,中等身材,古铜肤色,正赶着驴车一趟趟地,把船上的许多张琴运往琴坊。张三哥又走了一会儿,到了琴坊,见孟佛聪和李三末都在,正往宽敞的后屋摆放这首批到货的琴。
李三末先见了张三哥,说了声“小叔来了。”佛聪立定了,也招呼道:“玄戈来了,快进来坐吧。”张三哥说:“想是新货到了,本不该在这正忙的时候来打扰,但是人命关天,顾不得这么多了。”佛聪道:“确是到了百十来张琴,杨老七一早刚回来,在桃叶渡交了船税,换了小船载回来,这不正在卸船和摆设。”李三末道:“我听说了孔教师…令丹妹子的事儿,可对症用药,莫要耽误了。”张三哥谢道:“小弟正是为此而来,孔姐姐病重,她先前来给贵坊调音时,曾用过一张蓝漆的琴…”佛聪叹道:“未曾想孔教师竟遭此厄运,本还指望她来管理这一众新琴的调音工序,如今却如何是好!”张三哥把话直说完,道:“望二位看在往日与孔姐姐的交情上,把这张琴借给我们家几天,如果真的人琴感应,病痊愈了,也是二位的一件功德。”佛聪问道:“孔教师何种病症?”张三哥忍着急躁,走到三末面前说道:“腹胀得严重,神志也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照太医讲,不知能不能过得去这个月。今天趁清醒时,‘孔教师’还特意提起贵铺的这张琴来着。”李三末没有主意,看向丈夫,佛聪走过去到那琴边,微一沉吟说道:“如此借却是难借,日后也难再卖出去,非某重物轻人,这一弦一木,都是血汗。不如这样,这张琴原本三十金,孟某半卖半送于你,玄戈老弟若肯出二十金,今日立个字据即可,此琴即刻便奉上。”张三哥从没赊过这么多钱,但心一横便也答应了,佛聪取出现成的字据样板,填了价格,张三哥签字画押。
张三哥正待搬了琴离去,却听适才那个“娃娃脸”从后屋出来,叫住张三哥说道:“这位兄弟且住,在下杨七,给孟掌柜做个帮手的,管往来运输,孟掌柜是主管账目,进出款项全在他一掌之中,远近草市里人都叫他‘神算子’。”张三哥以为杨七要阻拦,便看向佛聪,杨七却说:“唐突见谅,兄弟可在字据里加个注解,日后的利息都由杨七出了,你只管还他本金。”张三哥更觉得糊涂了,杨七继续解释道:“他趁你用得急,卖琴给你,难免被人说有趁火打劫的嫌疑,这也没有办法,小本儿买卖都得按规矩,不是做慈善,怨不得孟掌柜。我替你出了利钱,是钦佩你的情义,叫人知道咱家琴坊既讲规矩、又有情义。”佛聪也在一旁点头。张三哥便在字据加了这个注解,杨七一发好事做到底,赶了车,把张三哥和琴送到了兴光寺。
路上话少,张三哥勉强说句话表示友善,提起佛聪讲过这些琴要从雁荡山那海滨运来,杨七点头说道:“少不得吃些江风海浪的辛苦。”杨七愿意帮助张三哥,还有一个缘由,因他对彭府千金彭澎小姐一见钟情,曾托人几次说合,但是彭家鄙夷商户,都拒绝了。通常遭了这种对待,可能有两种完全相反的结果,一是心生怨恨,愤世嫉俗,二是亲历世态炎凉后再待人时会多出几分悲悯,可巧杨七在张三哥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后者,所以愿施加援手。
张三哥把琴带回到孔家,只说是琴坊杨七郎好心赊给的,免了利息,可日后慢慢偿还。此时令丹又在昏睡,就把琴放在房中,去兴光寺里和小孩子们一处歇息。令丹清醒过来后,三姑说与她听了,令丹教把琴放在了枕边,过了一夜,病情似乎并没有恶化,头发也不再脱落。楼药王又过来和三姨夫孔南孰商量:“令丹无故得了这个病,着实蹊跷,连太医也看不出来,可能不是实病?我有个义弟李老七,他娘李道婆有些神神道道的,常给人算病,我去请来看看如何?”南孰说:“何不早说,我与你这就去请。”张三哥正好也过来听到,说道:“药王哥不提我还真想不起来,这李道婆正是我的四舅母,我在她家亲见过,确实眼神举止异于常人,就我跟药王哥去请吧,三姑父还是照应家里。”哥俩去不一会儿便请来了。
李道婆坐在胡床边,观望了一会儿,说道:“没事儿。”便闭目片刻,口中似乎念念有词,时而睁眼时而闭目,又过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李道婆恢复了正常,对南孰说:“令爱是被蒋子文蒋神看中了琴技,但还没定,正在那边儿跟其他几个候选者比琴呢,蒋神只要选一个,就这三天内就能定了。”三姑听得脊背发凉,说道:“怪不得丹儿昨天醒过神来时还叫小三哥儿去弄一把琴来,睡前又叫把琴放在枕边。”南孰一听更深信不疑,道:“道长既然看破,想必能够破解,千万救小女性命!”三姑在一旁泪流不止。因那蒋子文在民间传说已有二三百年,迷信中被蒋神看中的人多半就要死了。
李道婆把琴拉过来看了看,说道:“破解不难,只在这张琴上。”南孰说道:“恳请上仙指明破解之法,弟子愿倾家荡产重谢以报恩德!”说罢就要跪拜。李道婆拦阻了他,说道:“不必如此,有这张琴在,天幸令爱命不该绝。今日酉时,备一口大锅,烧一锅沸水,提前把这琴板材当做劈柴一般,劈成碎木条,再细切成一寸来长的块儿,水沸后放在锅里煮两刻,再加水,沸后再煮一刻,如此三次,锅中所得汤药,分三日喂令爱喝下去,可救急保命,但能不能痊愈,还得看三日后蒋神的意思。如若不能痊愈,则可以把煮剩下的木块铺在床上,头下方尤其要铺满,日后每天枕着睡觉,是慢性调理的功效。”
南孰当即愿破财免灾,谢过李道婆,就去买炭买柴,药王去送李道婆回瓦官寺,张三哥亲手劈了琴。如此忙活到深夜,把药汤喂令丹喝下,竟然真就稳定住了病情,三日下来,腹胀缓解,也能吃汤粥了。南孰立即重金谢了李道婆。
又过了数日,令丹腹胀已基本上消除,精神渐渐恢复了正常,到了病程满一个月时,除了虚弱不能下地,其余吃喝、谈话、神智已皆恢复了,头发也开始长出新的。南孰和三姑等人都宽下心来,南孰渐渐恢复去横塘当差,而这一天已出海十个多月的伯英顾远夫妇、还有楼客师也一起回来了。
且不提此番远行归来,两家母子父子各叙久别团圆之情,单说楼客师楼二哥与父母、大哥相聚后,得知了令丹妹子的遭际,隔天就来看望。客师到了门前,想起去年秋天来送时蔬、替令丹转赠琴谱之事,不免伤感。这天硕儿正在陪令丹更衣,不便相见,三姑迎出来跟客师说话。客师把令丹如何昏倒、如何在孙府上被太医诊断等仔细询问了一遍,听到三姑说李道婆的法子救了令丹的命,客师也连连称奇。客师把那拆卸下来的琴弦、没砍干净的琴板拿来看了看,说道:“三姨,听李道婆的法子,倒像是把这些当做汤药来煎一般,既然有效而令丹尚未痊愈,何不再请人查看,找出一样的药材,再吃几副,或可快些痊愈?”三姑说道:“我也这样想过,但一是太过凑巧,小三哥儿弄来这琴,偏偏就是药材?倒是李道婆说的更像真的。二是确实也无人懂这药材了。”
客师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说道:“外甥今年出海这次,曾在太湖靠岸时,跟一个淮南来的老道士换了许多丸药,我是见了他把丸药溶在苦酒里,就变成一种蓝色沉淀,给人服用。我就向他买,打算买来带回来,给顾宇哥当做画画的颜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着取出一个小葫芦,倒出一颗蓝色丸药:“那道士就把整个葫芦都换给了我,还交待了男子用苦酒溶化、女子用醋溶化服用,专治疑难杂症。”三姑接过丸药,冲着天光仔细端详,说道:“这颜色还真的跟那琴有些相像,三姨留下一颗,万一丹儿的病反复了,也有个应对。”客师把丸药放回葫芦,堵上封口,把葫芦递给三姑,说道:“就都放在三姨这里吧。”
说话间,张三哥慌张地进屋来,不等看清谁在屋里就说:“糟了,令丹姐还在么?顾宇哥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