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环与不安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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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

  一

  读高中的时候说过很多遍“毕业了不要把我忘了”以及“常联系”之类的话。但现在想想也只不过是童言无忌了。你得认识到这一点:有些交情的保质期只有那两三年,一但离开了“高中”这个特定的语境,就再也找不到足以交心的共同话题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起初大家还联系,一切都像是从未改变过般,直到那些电话号码变得陌生,最后销声匿迹,连同有关那些人的记忆。

  除了卢唤山。

  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他。

  当时班上轮流做自我介绍,当他站在讲台上颤颤巍巍地挤出那样一个少见的姓氏和景区一样的名字时,便成了我第一个认识的人。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一年四季都在校服外裹着件长袖衣服,好像总是很冷的样子。只要你和他交谈过,你就绝对不会忘记他跟你说话时的那副样子。虽然是正在跟你讲话,但你永远无法捕捉到他的目光,他的那双小小的黑色中没有对当下所言的肯定,永远只是浮在空中般飘忽不定。无论他说些什么,全是写小说般不明所以的句子。说激动了,手舞足蹈地给你描绘,那样子像极了炫耀玩具的小孩。时不时用上他最经典的口头禅“世界上最..的..”。除了和我聊天,其他时候的他一般只是呆呆地托着腮,在纸上写写画画,但会在你伸长脖子想看时马上用手捂住,朝你不好意思地笑着。问及此事时又绝对闭口不谈。

  他到底写了些什么?

  除了我,他与班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交集。尽管我们的共同话题也并不多,绝大多数时候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还是喜欢和我一起走着,度过那些由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连缀而成的日子:去食堂,下楼,跑操,放学。

  “你是世界上最令人安心的朋友。”他说,站在他口中“世界上最蓝的天空”下与“世界上最令人头晕目眩的夏天”之中。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随和,开朗,或者说幼稚,但你没办法看清他的本质。永远不要尝试用你所谓的“正常人的思路”去框定他。在我看来,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与所有人都不同的疏离感,淡淡地,披着一个密不透风的外壳。但我总觉得,在那层与世界间的隔膜下,还有些不露声色的孤独阴冷还没展现出来。很古怪的感觉,对吧?他的笑容明明毫无破绽。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高考的前一天,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紧张到窒息的气氛中。晚饭我们决定去学校外面吃,极小的摊位前,他用牙签戳起一个章鱼小丸子。

  “哇!谢谢你!这是我吃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章鱼小丸子!”

  “嗯。”我心不在焉地答道,再好吃的章鱼小丸子也没法驱散考试的焦虑。不知是心态使然还是受与他在一起时的松弛感影响,一个字的回答就能解释很多那些我解释不清楚的情绪,没关系,他也懂得。

  就在那个小小的摊位前,我们聊起自己的梦想和愿望,一切仿佛都尽在眼前,软软地漂浮着,无限的世界在向我们敞开。

  “毕业后也要常联系哦!换我请你吃饭!”十二分阳光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

  “好。”

  “真的,我是世界上最小的厨师,但我可以给你做一大桌子好菜!”

  “好,我等着。”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便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高考完的一瞬间,他人间蒸发了。

  无论是毕业典礼还是拍毕业照,他都没有出现,有关他的一切仿佛从这世界彻底消失。

  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没回过我任何一个电话,我们的聊天框也变成了蓝色的,属于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们的同学会从未参加过,一次也没有。

  二

  那次和高中同学聚在一起叙旧,不知怎地就聊起了他。

  “卢唤山啊。”当时的班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指了指脑袋。“你不知道吗?他是精神病患者啊。”

  “等等?真的啊?”

  “他没给你说过吗?他明明只有你一个朋友吧。”

  “是这样,但一毕业我们就没联系了。”

  班长露出极其惊讶的表情,“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毕业后就杀了人,被抓进去了。后来又仗着是精神病,没关几个月就被他家人保释出来了。”

  “他?”

  “而且异常残忍,拿石头把人家脸砸成一滩。”

  “十七八岁的时候?”

  “是啊,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听说三下就把人砸死了,后面是在鞭尸,一直把人砸成一摊肉泥才松开手。你能想象吗?”

  卢唤山?他?

  那个总是笑着的,无论干什么事都畏手畏脚的他?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社会新闻中的少年杀人犯”和他那张总笑着的脸关联起来。

  而且,前一天还在和我聊自己精彩无比的未来,第二天就把自己的未来亲手葬送?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事。

  直到那一天突然接到个电话,看到那熟悉的名字时出了一身冷汗。

  是卢唤山。

  消失了的卢唤山。

  我逼自己冷静再冷静,接起了电话。

  “好久不见!”电话那头是熟悉的声音。

  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信号不好,他那边传来的声音异常奇怪。他的声音仿佛是由风吹过树叶发出的一般,带着极诡异的沙沙声,每说一个字,那沙沙的声音便从听筒中传入我的耳朵一次。尽管他尽力用那种两百分热情的语气打招呼,仍仿佛垂死挣扎的人最后的遗言。

  “还记得不,我说要请你吃饭来着,明天你有空吗?来吃饭哦。”

  “明天…明天是周六…”

  “对,一定要来。”

  没等我回答,电话就挂断了,嘟嘟的忙音在空荡的房间中回荡。在听过那段可怖的故事之后,这嘟嘟的忙音变成了受害者无助的尖叫。

  小说中才会遇到的情节,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

  一下,一下。

  他疯狂地砸着,直到那人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脖子上方只剩一团破碎的人体组织,以及血肉中的几颗碎齿。

  我打了个寒噤。

  明天?为什么一定是明天?仔细翻找日历,明天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周六。而且,还没有告诉我地址啊。等我再打回去时,他已经关机了。

  这通电话唤起了所有对他的印象,只不过,过去的那些亲切的面孔,现在全部被疯狂的杀人犯替代。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在网络上的提问论坛浏览着。

  “过去的朋友杀了人,现在出狱了想见我,应该去吗?”

  网友的回答基本上都是“看关系如何,一定要注意安全。”

  也有这样一条回答“你都那么执着地来问了,其实你还是想去的吧,不然你也就不会来问了不是吗?”

  是这样的。

  我认识的人很多,但能算得上朋友的其实也只有他一个。可是我认识的他,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现在的我就像所有的那些老套侦探小说里的侦探,尝试从每个角落寻找这件事的任何蛛丝马迹。只是因为我的心中有一个绝对不可能的答案,但我千方百计地想要证明。

  当天晚上一直在做梦,梦里的我是被杀的那个,卢唤山不停地砸着,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目眦欲裂,面目狰狞。直到电话铃声大作,将一身冷汗的我吵醒。

  又是卢唤山。

  “明天你一定要来。”他已经近乎祈求了,带着哭声,“你一定要来。”还是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把话完整地说完?

  现在是00:00,屏幕上的四个冷冰冰的数字像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刚刚的声音已不近人声,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怪异。我只能听到他站在一大片树林中,风从中刮过,从耳朵单刀直入,深入脑髓中最深层次的恐惧之中。

  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了,不知为何点进了他的空间,已经很久没更新了,上一条消息是10年前的。那是一大片盛开的向日葵,配文是“世界上最灿烂的梦。”他站在向日葵之中,不好意思露脸,用一朵硕大的金黄将自己的脸挡住了。

  点开他的相册,里面是各式各样的“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猫”“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等照片,往下翻,还有“世界上最澄澈的天空”“世界上最好吃的饭”。有一张照片叫"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人”。爸爸,妈妈,卢唤山,以及…

  他还有一个哥哥吗?

  照片上的青年比他稍年长一些,两人长得极其相似。青年将手搭在卢唤山的肩上,笑着望向前方,仿佛从来不会被任何事情困扰一般。而我从来没见过卢唤山如此别扭的表情,像是用胶带粘贴的一般,强挤出来的笑容。

  正当我打算手动将照片放大时,手机却突然关机了,明明正充着电的…

  黑暗中,唯余我与不可见的屏幕中我的倒影对视,等待恐惧无声爬上肩头。

  三

  手机再次开机时,不知怎的竟直接转入了与卢唤山的聊天框,那是一长串地址,以及“7:30来吃晚饭可以吗?”只不过,他的头像始终是灰色的。离线状态,离线状态,百年如一的离线状态,这可能是这个从世界上消失的人从不知名的某处发来的讯息。

  相册中的照片全都消失了,就在刚刚关机的那一两分钟,卢唤山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影像销声匿迹。我实在无法用表述此时的心情,我曾赖以生存的唯物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而且,留给我辩解的机会也没有。

  困意终于涌上来的时候,时间来到了1:30。

  第二天,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与高中同学重新联系,聊起卢唤山,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惊讶与不安。除了那些异常凶残的举动外,没有人知道他的近况如何。

  “卢唤山啊,他还有个哥哥。”

  “嗯,昨天才知道。”

  “他们一家人也挺不容易的,卢氏集团蒸蒸日上,闹出这么大一个乱子来,我还以为他们绝对会把这个事情压下来,还是被传得人尽皆知啊。”

  “卢氏集团?那个大家族企业?”

  “他没告诉过你吗?他哥现在掌权。”

  “从来没说过…”

  “唉,大好前程啊,结果摊上这么个精神病弟弟,他哥完全可以把他保释出来就扔进精神病院不管的,还是给他安排了外面的住处。”

  “把他放出来不怕出事吗?”

  “谁知道他们家怎么想的呢?卢唤山啊,就作为那个杀人凶手和精神病患者,躲在某个荒郊野岭中吧。”

  明明自己马上就要出发,却在这问这种傻问题。不怕出事吗?怕。那为什么还要去呢?

  是啊?你为什么要去呢?

  如果他真的打算杀我,论体格还是力气,他都挣扎不过我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

  我实在无法相信他能做出那样的事,我了解他强颜欢笑背后的寂寞,更了解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允许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人生草草收场。

  作为他唯一的朋友,我不敢说我有多了解他,但在我的认知中,这不可能会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无论如何也要亲自验证一下。

  而且,答应过他要再见面的。

  四

  从一开始车水马龙的城市大街,导航正将我向郊外引去,四十分钟过去了,无穷无尽的山路与原野惹人昏昏欲睡。

  面对前方一成不变的风景,思绪回到过去。

  食堂,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才在窗边找到了两个人的位置。

  卢唤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正舀起盘中的一块土豆,用孩童般的语气问道:

  “你将来想做些什么呢?”

  说实话,这种问题只在我小学的时候才可能感兴趣,我望向他异常热切的双眼。

  “还没想过,你呢?”

  “我嘛,我要去寻找属于我自己的幸福啊,不会跟任何人比较的,属于我自己的幸福。我要去学画画,还要写书,要养一条狗养一只猫,种一大片向日葵。我要出门,要去世界游行。”

  小孩子般的回答,但看他那种无比认真的神情,也不好再质疑什么了,“幸福”这个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词,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回答道:“那我也就和你一起去寻找属于我的幸福吧。”

  他突然笑了:“其实我能拥有你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已经很幸福了。”

  回到现实中,前路还是那些土路和无穷无尽的杂草丛,车的两边是密密的向日葵花海,那些足有一人高的花朵站成沉默,在并不明媚的日光下将影子投入车中。向日葵的花影中突然出现了一抹不属于明黄的色调。

  车窗外,一个黑色的影子极突兀地站在向日葵之中,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只能大致确认那是个类似人的形状,却只有脖子以下的部分,脖子上方像是被截断了一般。

  稻草人?

  谁家稻草人做成那个样子啊?

  而且无论何时,只要我望向窗外,总会有一个那样的人形,这未免也太密集了吧?

  我的脑中突然划过一个可怖的猜想:或者说,他是在跟着我的车移动?怎么可能啊。

  但是,还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寒颤,向日葵丛反射的不再是希望的阳光,一种不安与诡异正从中蔓延出来,我泛起一阵恶寒。

  “导航结束。”

  最终,我被引到一座建在向日葵花海旁的小镇,顺着门牌号,我终于找到了卢唤山家。

  那是一座独栋二楼,被向日葵与别的住处隔开,仿佛一只睁开的眼睛,眺望着外面的世界。

  屋子的阳台上摆满了花,但好像很久没人浇过水了,全都枯死了。门厅前的木地板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除了我的脚印以外再无他物,他平时都不出门的吗?或者说,真的有人住这儿吗?

  身后,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风中摇曳着,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恰似电话中听到的那样。

  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情,我敲了敲门。

  没有脚步声,门却在几秒后被缓缓打开了。

  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一片金黄,恍惚间,他脖子上是几朵盛开的向日葵,回过神来却又消失不见。

  是开车太疲倦出现的幻觉吧。

  “欢迎,欢迎!”熟悉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不知是身后的声音太大还是他嗓子确实出了问题,总觉得其中带着沙沙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怎么变,稚气未脱的脸朝你温和地笑着,只是写满了憔悴,这也不难想象,当同龄人如我都在上大学的时候,他还在监狱与精神病院间辗转。

  他伸手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想握握手,我愣在门口一动也不动。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或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他的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用尽全力地维持着热情招呼我进屋。

  “好久不见啊,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快10年了?”

  “是啊。”

  走在他身后,我注意到他的裤脚沾满泥污,每走一步都在屋内留下一个黑色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脚印。环顾四周,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却充斥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

  “你刚出去过?”

  “啊,我才从向日葵那边回来,怎么了?”

  “没什么。”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转过身来,指了指窗外。这时我才得以仔细看看他的脸,无论我再如何仔细地观察,什么印象也没有。不知为何,明明看见了他正站在我身边,我却无法确定他的长相。

  “你看,从这边可以看到世界上开得最热烈的向日葵。”他笑着打开窗户,“很漂亮吧!”

  “嗯,真的很美,我能出去看看吗?”

  我撒了个蹩脚的慌,目的只是为了尽量减少和他共处的时间。我的手在裤兜中狂乱地抖着,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惧。

  上一秒还笑着的他却立刻变了副样子,无比严肃地叫住向门外走去的我。

  “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能到那里面去。”

  这是他从未使用过的,异常焦急的语气。我被他吓住了,向后退几步。

  他向我藏着些什么。

  从进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这个地方极不对劲。没有脚步声的他,看上去至少一周没人住屋子,以及绝对不能踏足的向日葵地。

  我正向不可视的深渊走去,毫无方向,也无退路。

  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似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我在沙发上坐下。

  “要不你先看会儿电视?饭马上就好,待会儿就让你见识见识世界上最豪华的晚餐。”

  我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转换着频道,电视上的所有内容都看不进去。沉默在厨房与客厅之中流动着,只余广告的声音孤独而热闹地在屋子中响着。现在的他很奇怪,原来就很奇怪,现在更奇怪,而且令人恐惧。

  我不敢转头,也不敢发出声音,不知道我的哪一句话,哪一个动作会触发不属于他的,最深层次的黑暗,抓着菜刀从厨房中冲出来。

  很快到了晚间新闻,说实话,我从未这么紧张地看过电视。窗外的风猛烈地挂着,向日葵叶子交错的声音像是哭声,天已经黑了。

  “社会新闻,T镇杀人案仍无进展…”

  T镇?不就是在这里吗?

  “嫌疑人用石头猛击受害者面部,现场的血迹表现其抛尸至向日葵丛中,但截至今日,尸体仍未发现。”

  “目击者表示,嫌疑人男,高约178,体型瘦高。”

  每一条仿佛都指向厨房中的卢唤山,相同的杀人手法,以及家附近的向日葵花丛…

  是这里吧,一切都表明又有一条人命死于他手下,就在这房子附近。厨房中的他仿佛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里已经出现了两个没有脑袋的尸体。

  而我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

  啪———

  电视戛然而止,卢唤山不知何时早已站在我的身后。

  “饭好了哦”他死死地盯着我看,不容置疑地,“快去吧,一会儿菜凉了。”

  我动弹不得,心脏猛跳得几乎要从嘴中蹦出来。客厅中,他瘦高的身躯如一具重生的尸体,露出令人不安的笑容,盯着我向餐桌走去。

  五

  餐桌上的暖光将饭菜照得温馨至极,我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尝尝。”他笑着说,“全部都是我亲手做的。”

  我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嘴中,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手艺确实不错,但在这样的情形中我实在没有什么胃口。

  破碎的人体组织,猩红的碎肉,他沾满鲜血的双手。

  “怎么样?”

  “嗯,很好吃。”

  他长舒一口气,像卸下很重的担子般,“我答应过你要请你吃饭的嘛。”

  我与一个满脸堆笑的杀人犯面对面地坐着,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他消失的那几年,与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伤害了社会的人,还能得到社会的接纳么?

  他还是像过去那样,手舞足蹈地回忆起高中时我们两人一起犯过的那些傻,而我什么也听不进去。除了这个,他还能和我说些什么呢?他早已和我们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向着地狱的道路,而且,无法回头。

  他本就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吧。这样一个残忍的精神病患者,再见面时却仍然在傻傻地谈论着自己无法拥有的“幸福”“未来”之类的词汇。

  一种类似,怜悯的情感混杂着恐惧从内心深处涌上来,他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我不理解,我不相信,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像鬼一样的,走路没有声音的他,连着虐杀两人的他,请我吃饭的他,令人不安的他,令人怀念的他,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望着他灰色的双眼,为什么总想流泪呢?为什么总觉得他早已离开了呢?

  坐在我对面的是不是只是他的鬼魂呢?

  我还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幼稚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而不是那个嗜血的恶魔,故事中的杀人狂与饭桌上笑着的他相去甚远,简直是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怪谈。

  他确实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猪肚鸡,松鼠鳜鱼,溜肉段,毛血旺…天南海北什么都有。两个人的餐桌,硬是被他整出了一大桌子人的浩浩荡荡。

  我想起过去那些两个人凑钱吃的食堂冒菜,那是一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夏天。

  “小卢啊?我问你个事呗。”,

  “嗯,怎么了?”

  校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据他所说“校服买大一点可以穿三年”

  “如果你遇到困难了,一定要记得给我说,也不能老是我给你倒苦水嘛,你也可以把你的那些破事讲给我开心开心。”

  虽然是犯贱的玩笑话,但我是真的想帮他解决问题,我已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他那些创口贴下的青红与脖子上的抓痕意味着什么,在他的生活中至少有一个人对他施暴,但作为他朋友的我无能为力,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在说什么啊?”他笑着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啊。你看,你对我这么好,经常和我聊天,还请我吃饭。”

  我们的关系可以算是亲切,但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他太正常了,而且只有高兴一种情绪,以至于太不正常了。和别的同学交流时发现再温良的人偶尔也爆几句粗,开点恶意的玩笑。卢唤山永远不会,永远彬彬有礼,永远挂着营业式的微笑,永远不会和任何人发生任何争执任何矛盾,也尽最大可能地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望着他走进教室的背影,我总觉得这个“绝对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困扰”的人,总有一天会遇到大得我想帮他也帮不上忙的麻烦。

  而这次便是彻底毁掉他的麻烦。尽管我的内心告诉我不会是他,凶手另有其人,但事实如此。

  六

  晚餐总是无言,我也确实无法找出任何话题来打破沉默,本来这就是我计划中的告别,见面,吃饭,履行诺言,然后再也不见。正坐在我对面的极有可能是一个超自然事件或者刚刚新闻中的杀人犯,他并不属于我们的正常世界,而我并没有十足地把握如果现在就破门而出的话,能否跑得过他。

  正当我一直沉思着这个问题时,他却突然开口了,“我有个哥哥。”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

  “不知道,你没给我说过欸。”我佯装一副惊讶的样子。

  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他?

  “他和我不一样,他是世界最完美的人,被寄以厚望,绝对不容许自己出现任何的差错。”不知是太久没和人交流了还是,他把“绝对”和“差错”这两个词咬得很重。

  “嗯。”

  “他永远也不会出差错的,我们都这么认为,绝对,绝对不会出错,任何时候。”

  “你知道吗?如果你也有一个这么完美,更值得被爱的兄弟姐妹。”

  “有的时候会需要你做出些牺牲。”

  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用手托住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其实特别特别害怕我吧。”

  我沉默无语。

  “而我想说的是,谢谢你愿意来看我,以及,我其实没有那么坏,你愿意相信吗?”那个有关他哥哥的话题刚开始又被岔开。

  他哭了,脸埋在手掌中,身子也随之抖动。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表露出悲伤的情绪。

  “我没病,也没疯,我没杀人,你能相信我吗?”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走了样。

  我当然愿意相信,我从一开始就愿意这样相信,但我没有任何证据,他也没有。他现在是在后悔吗?还是在自我欺骗?

  屋外的风刮得更猛烈了,整间屋子被笼罩在一种不安的气息之中,除了他时断时续的哭声,只剩向日葵所发出的沙沙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现在不是逃跑的最佳时机,而我也只能继续以朋友的身份强撑着恐惧,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做无声的宽慰。

  可是他的身体早已是不属于人的温度,冰凉得如同一具尸体。

  大脑已经无法运转了。

  坐在我对面的卢唤山,是不是早已被不可名状精神病杀人犯替换了。他早已不是他了,而是某个孤魂野鬼。

  只是今晚与我见面时,才露出他最本真的灵魂?

  泛起的恐惧几乎使我呕吐,我陷入了最危险的处境,甚至连身边的人是人是鬼都无法确认。

  他终于抬起来了头。

  “我以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幸福。”

  为什么到现在了还在像写作文那样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他藏着的那些东西终于不露声色地被显露了出来。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他哽咽着,“你还愿意做我朋友的对吧!”他的语调越来越高,高得几乎快不属于他自己。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起。

  我指了指客厅示意要接个电话,走出去,外面安静极了,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与我的心跳声。

  根本就没有什么电话,那是我刚刚趁他哭的时候定的闹钟。

  逃,就现在!

  “啊抱歉,公司出了点急事,老板让我马上回去,先走了…谢谢你给我做饭。”我佯装镇定地说着已在大脑中编好的谎言。

  “不坐会儿吗?还有这么多菜呢。”他灰白的瞳孔死死盯着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两个之间陷入了无法打破的僵局,都在等待双方的下一个举动。

  几乎是未经思考地,我开口了:“谢了,诶,没办法,活命要紧啊。”这是一个双关,下意识地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我强撑出一个笑容,向门外走去,“那,再见罗?”

  我看见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终又没有开口。

  他起身,向我一步步走来,拥抱了我一下,算是告别。

  我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温度,相反,满是泥土的土腥味。仿佛刚从土里挖出来的一般。

  “谢谢你能来,再见。”

  “再见。”

  我背上包,向门外走去,他就站在原地,于过去的虚影中站成我无法辨认的虚假。

  一步,两步,我小心地计算着,再走十步就开始跑…

  就在这时,我身后传来一阵声响。

  “对了!别忘记我!”他突然跑出门外,不顾一切地叫到,声音在晚风中颤抖着,“下次我们各自去寻找幸福的时候,别错过了!”

  他是在后悔吗?错过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泪水不止,我却不知道原因,按道理我不应该同情一个杀人犯。

  但我还是转过身来,

  “一定会的!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举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完完全全地去恐惧,去厌恶他。

  他呆呆地愣在原地。

  我走着,走着,直到确认他追不上我为止,发疯地向前狂奔。夜的不详紧跟在我身后,身边的向日葵花丛中几近尖叫的声音传来。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双手发抖地发动汽车,没命地向前。踩着无法摆脱的恐惧,终于来到了镇口。

  “你从哪儿出来的?”路口确认小镇安全的老人拦住我的车,大惊失色地发问。

  “我朋友家。”

  “你朋友?那个疯子?”

  我佯装不解。“哪个疯子,应该不是说的我朋友吧?”

  “那可能你朋友家在疯子那方向吧。我给你说,我们镇上有个疯子,过去杀了人,关进去没几年就放出来了,还是他哥心善啊,这这里帮他安居。”

  “你们不怕吗?”

  “怕啊!怎么不怕!去闹了好几次了!他哥向我们保证他不可能再出来了。好像他哥把他锁在那个房子里了,除非他哥拿钥匙,否则门是打不开的。”

  门打不开?那刚刚我去的是哪儿?又是谁开的门?

  “就被锁在里面,没出来过?”

  “但我给你说,就上周六,那里死人了。新闻上也讲了的吧。”

  “好像是,那和他没什么关系吧?他不是出不来吗?”

  “哎呀!不知道的嘛!王婶那天走那儿过,一般那都是没人的,结果她看到一个男的在把另一个男的往向日葵花丛中拖,哎呀,那个人的脸被砸个稀巴烂,简直看不出来还有个人样。我们都害怕啊,报警了,警察找啊,杀人的还是没找到。”

  “那不跟那个疯子之前…”

  “是啊,而且我给你说,就上周死了人后,卢唤山就不见了!不知道他怎么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跑走的。”

  “不是只有他哥才有钥匙吗?他哥不来的话他也出不来的吧?”

  “他是把锁撬了还是咋的…那几天正是他哥那个公司上市,忙得要死,他哥过来挨家挨户地道歉,说他弟弟还没找到。我们都不敢出门!小伙子,天黑了就不要在外面乱跑,那个花丛里,随时可能跳个人出来把你砍了…”

  也就是说,如果,

  如果他真的没有杀过人。

  那么两次相同的作案手法.......

  他是新闻中第二次死掉的人,毕竟想让一个人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杀掉。

  因紧张与恐惧而被刺痛的大脑,正在晚风中天旋地转。

  七

  乡间的小路相较白天,夜路更是多了分难以名状的恐惧。虽然是在黑夜,后视镜中却格外清楚。

  有什么东西正紧跟着我的车!?

  来时见过的那个稻草人,此刻正跟着我的车一起高速移动,向我挥着手。这个鬼东西为什么还会挥手啊!

  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个没有头的人。

  我没命地踩着油门,向日葵花丛中黑色的影子却越跑越快,一身冷汗的我看见他离我越来越近。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T镇,卢唤山,把人头砸碎的杀人犯,不可名状的超自然现象。无数线索串联起来,结论是我会死在这里。

  突然,一股难以想象的困意突然涌上来,心脏在狂跳,但又不敢停下,我只能没命地向前狂奔,意识也模糊了起来,此刻,所有的风声汇成了无数的尖叫与哭声,我的思维已经模糊。不知是什么力量驱动着我违逆求生的本能靠边停车。

  模糊的意识中,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车的前面,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却动弹不得。

  狭小的车前座中,尖叫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看见了。

  那是一个没有头的人,不,是一具沾满血的尸体,几朵诡异的向日葵代替了头的所在,满身血污地向我走来。他的手上抓着什么,正往我车上塞,不安的沙沙声始终回响着,他浑身是血,向我伸出了一只手,将我的手握住。

  沙沙沙沙沙沙

  世界在旋转。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加浓烈。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风声愈紧,我仍动弹不得。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逃不掉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我失去了意识。

  八

  再次醒来时,我还活着,坐在车中。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不可思议与恐惧。

  前排车窗不知何时卡着一张照片,沾满血污。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的?

  用衣服擦干净那张带着不安气息的照片后,我愣住了。

  那是一张合照,照片上卢唤山搂着我的肩膀笑得腼腆。背后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人的肢体已经冻僵时拼尽全力写上去的

  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芦唤山 · 作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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