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这里的夏天较别处更漫长。
铁轨边,蓝紫色的花自此处蔓延至天边,由不同色度的姿态铺排开来。这里的夏天是蓝,绿,紫三种颜色的叠加,无论怎么描绘都无法传达如此的色彩:阳光自绿叶的罅隙透过,照得地上的鹅卵石深浅不一。那样的蓝与那样的紫,几近这地面上翻涌的海,无数绿叶的鱼在中潜游,一切有关夏天的幻想都仿佛与之相关。
陈思芸踏着空气中的蝉鸣声,走过这个普通的夏日午后。小镇早已睡去,无论是街心的糖果店抑或街角的肉铺都已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明晃晃的街上什么也没留下,一地绿色的树荫在响。
她就这样走着,走着,还是走到了那段她再熟悉不过的铁道口。没有什么事比看飞驰而过的火车更具想象的色彩,至少在她看来。在这个相对闭塞的小镇,只有那日夜不停的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从远方带来货物,消息以及归人,又哐当哐当地向前,将一群又一群的人带离故乡,前往那曾在书中读到过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新世界中去。
火车,火车,轰鸣着,前进着,将坐在花丛中的陈思芸的梦带去小镇之外的地方。这里的夏天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而且,只有陈思芸一个人。孤独地在轨道边徘徊着的她,与水蓝色的天空,以及盛放的无尽夏一起,无数次地向精神的故乡逃离。她的故事中永远只有她自己,铁轨边的小石子,喘息沉重的火车,今日亦然,明日亦然。
等她将自己从幻想中抽离出来时,黄昏已无声展开。起身,向前走去,她却在铁轨旁看见了一张新面孔:棕色的瞳孔闪烁着,一头长发如花叶般舒展开来。身着碎花长裙的她游离于世界之外,如同正午时分凭空出现在铁轨上的海市蜃楼一般,美得如此遥远。那油画中才能见到的少女呆呆地望着前方,与陈思芸的眼神交汇又在瞬间移开,回到自己那旁人捉摸不透的世界中。
远处,火车正在靠近,叮叮叮叮的警铃声方已大作,少女却不为所动,棕色的双眼中蒙着一层薄雾。
她不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吗?!
“火车来了!快下来!”陈思芸向她大叫着,奔向她的身边。
听到这声大喊的少女终于回过神来,抓着自己的裙摆向后撤去,满脸的惊慌与恐惧。
“诶诶…诶诶!”一时失去平衡的她惊叫着向后跌去,在火车驶过的前五秒倒进了无尽夏花丛中。
这时陈思芸才得以好好望向她,花丛中的少女显得不好意思极了,嘿嘿地傻笑着,用手捋着自己的头发。
“你是第一次来这边吗?刚刚那样很危险的!”惊魂未定的陈思芸向少女伸出了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啊太感谢了!我刚刚在写生来着,结果走神了…完全没意识到火车要来了!”
竟然是个这么神经大条的人…
“这里确实有点危险…明明火车也在通行,又不修个围栏防止意外。总之刚刚的警铃声就是代表火车要来了,如果还在轨道上的话就赶快下来!”
“实在是太感谢了!要是你刚刚没叫我的话…我都不敢想象现在会变成什么样!谢谢谢谢…”
此刻是一瞬的寂静,蝉鸣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把明亮的空气搅得令人昏昏欲睡。属于夏天的花都开了,水彩般的风景中,两人沉默着,谁也不知道要怎么继续对话。
“你是刚来这里吗?”陈思芸望着眼前的女孩“之前好像从来没在镇子里见过你。”
“嗯,我上周跟我爸一起坐火车来的。”少女笑了笑。“以后我们就住这儿了。”
“你…你好。”
好不容易开始的话题再次终止,眼见不会有更进一步的语言,陈思芸向她告别。
“总之一定要注意安全…火车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再次感谢你救了我一命!再见!”她挥着手臂,向前走去。
那是夏日的伊始,阳光开始变得明亮的第一天。
周一的课堂死气沉沉,直到下节课开始前老师介绍道会有新的转校生,班级才小小的轰动了一下。陈思芸在看见那张难掩紧张的笑脸时,惊讶得双眼瞪圆。曾在火车旁邂逅的少女此时正站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
“…赵杏芸,杏花的杏,芸芸众生的芸…”
很自然地,在下课铃打响时,赵杏芸来到了陈思芸的桌前,笑得明朗极了。
“又见面了!好巧啊。”
“是啊…”
“那天都忘记问你名字了,交个朋友?”
“陈思芸,思想的思,和你的芸是同一个字的芸。”
“真的?那我以后可以叫你小芸吗?
“额…那我叫你什么呢?”
“小杏!”
又不是小学生了,还在小来小去的叫着。
不过,有个亲切的外号好像也不错…
毕竟,对于陈思芸来说,这位自远方来,冒冒失失的自来熟,是第一个主动与她产生联系的同龄人。
一个人的夏天突然扩展成两个人,陈思芸还有些不习惯。从此她们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朋友,一起上楼,下楼,吃饭,在学校门口挥别。陈思芸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件事,自己为什么会与这个素不相识的的女孩成为朋友,以她的性格,这样新奇的体验还是第一次:有那样一个人,认真地听她说话,和她分享生活,一起放学回家,周末去四处神游,一起畅想远方的远方。
只是,当她回过神来时,赵杏芸已构成了她的一部分世界,她们是如此契合的两者,有着近乎同频的呼吸与心跳。
“小芸!明天下午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写生啊?”电话中的赵杏芸大大方方。
“可是我不会画画,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
“说得就好像我很会一样…明天是周天!金灿灿的周天!不出来玩岂不是浪费时间!
“啊,你又开始说些文绉绉的话了。好吧,我给我家长说一声。”说完,电话这头的陈思芸嗯了一声,算作一个句点。
“那…明天见!”
“明天见。”
放下电话,陈思芸望向房间外那个一片狼藉的家,客厅中的男女仍在嘶吼着,谁也不肯放过谁,男人的声音大声指责女人天天在家里闲着,只会用钱败家。女人的声音不甘示弱地奚落男人从不在意家庭。在第一个摔碎的玻璃瓶之后,双方就会开始扭打起来。过去的一切海誓山盟,海枯石烂都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不知从哪一天起,枕边人变成了仇人,双方都想搜寻出那个决定性证据,并以此宣判对方的理亏。
自陈思芸记事起,家从来就不是“温暖的港湾”,这个两室两厅的小房子中,永远只有针锋相对,歇斯底里,偶尔还有伤痕与血迹。只要他们吵起来,就不会有人在意陈思芸如何。于是在一个又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黄昏,夜晚;她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于书店,于河边,于漫长的夏日中。无论她去哪儿,最终的目的地永远是如此无言的铁路岔道口,那里的空气中是金属,石子与无尽夏的味道,是那么的令人安心,足以支撑起一个女孩所有关于远方的心驰神往。
更重要的是,她在那里遇见了赵杏芸。
现在想起仍是那么不可思议:在铁道边相遇的女孩,从天而降一般。而且,如此迅速地便变成热切的好友,这是闻所未闻的事。又如此巧合地成为同学,一切都顺利得无可挑剔。
她不愿再去细想这些事,她只知道,和小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开过的每一个玩笑,度过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的重要。这是第一次,她被看见,被包含,被考虑在内,被在意。
赵杏芸,赵杏芸…那样的一个名字,光是想想都能展露出真心的笑容。
不知不觉中,陈思芸踱进了上周她们去过的那家礼品店。就是在这里,赵杏芸指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纸条,这样告诉她:
“给重要的人折一千颗星星,她会幸福快乐一生的哦。”
抱着玻璃罐与纸条走出店门的陈思芸不禁笑了,明明当时还笑她幼稚,为什么还是买了呢?
可能因为她是小杏吧,是陈思芸耗尽过去所有的运气才得以遇见的那个人。
千种万种层次的绿色浮在半空中,在地上投下一片绿荫。各种具名的不具名的植物繁盛着,共享着一种无声的喜悦。这是夏天,无尽的夏天,明亮的空气中只有两个女孩,将自己置身于一种“什么也不用想”的阳光中。
赵杏芸在纸上勾勾描描,时不时停下笔来构思,陈思芸无言地望着画板上绿色与蓝紫色的花团,以及向远方延伸的铁轨。她们之间早已有了一种一句话也不必说也能心领神会的默契。
她们靠得如此近,近到陈思芸能看见她的每一缕发丝,裙子的每一处褶皱,以及,白皙的脖子上几道若有若无的红色抓痕。
“小芸?”
“嗯?怎么了?”少女抬起头来,顺手将乱发理平。
“你脖子上是…”
“哦那个啊,你记得我枕着睡觉的那个U形枕吗?”
“我送你的那个?”
“是啊,那天枕完醒来后,脖子突然出奇的痒,抓成这样了。”
“啊?!但我看到你还放在你的座位上。”
“毕竟是小芸送的,总不可能扔了吧。”
赵杏芸又回到那副画中去。这里静极了,静得陈思芸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从这具曾麻木万分的躯体中传出时,竟如此鲜活生动。
在赵杏芸的最后一笔放在纸上后,橘黄色的云已填满了天幕,不知何处的夏虫叫起来,除了火车驶过的隆隆声,四周是无可替代的静谧。
向家走去的她们踢着石子儿。赵杏芸抱着她的画板,正在听陈思芸讲这座小镇中过去的事以及班中的某件秘闻。当陈思芸结束了这个故事,一直沉默的赵杏芸开口道:“小芸,从来没有听你讲过自己耶。”她随便地笑着,用一种最轻松明快的语气发问,“你最近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吗?总感觉你没有那么开心?”
她这样说道,摸了摸陈思芸的头。
当她的手触碰到那最顶端的发丝时,陈思芸的血液也凝固了一秒。
为什么,我这么在意这个动作?
也不知是这一简单接触或是别的事使然,陈思芸的某根理智弦断裂了,她无比认真,一五一十地讲了,那些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故事。她讲了自己那些失眠的午夜,无助的哭泣,所有该说不该说的她都告诉了这个自己无比信任的人。等到她回过神来时,自己的泪水正从脸上滑过。她从未那样坦率地面对自己,也从未那样热切地分享自己的所有不堪。
赵杏芸无言地听着,面色灰白。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从她的胸口流出,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用手擦去了陈思芸的泪水,“没关系的,小芸,想哭就哭吧…”
怀中的女孩双肩一上一下地抽动着,几近失态地泪流满面,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好好地哭过一场了,过去所有的委屈与无奈都在此刻从眼眶中喷涌而出。她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足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将自己的心稳稳地停放其中。
回去的路上赵杏芸给她说了许多,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天黑的那一秒钟,那个令人安心的声音这样告诉她:
“如果你心烦了,记得给我打电话,我马上来找你。”
“你是特别的,所以一定要快乐。”
自那次狼狈的经历后,陈思芸发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离不开她。她们一起笑着,迈过学校的烦闷;又笑着,去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暑假已经开始了,天生乐天派的赵杏芸与外冷内热的陈思芸整天整天地黏在一起,用没有尽头的快乐填补那些被陈思芸遗弃的时光。在小礼品店花一个小时挑发卡,去吃贵得令人咋舌的鸡蛋仔冰淇淋,从图书馆借出一大摞一大摞的侦探小说,陈思芸从来没发觉这个闭塞的地方如此有趣,尤其是与赵杏芸在一起时。现在的她正补偿着自己所未曾获得过的快乐,她们都犯着这个年纪正犯着的傻。
尽管回家时家中的二人仍会吵得不可开支,尽管又伴着门外打骂的声音入睡,但只要一想到第二天一睁眼又能看见小杏,黑色的梦也香甜几分。
“小杏!你在看什么呢?”
铁路边的少女席地而坐,斜跨的包中塞满了书。
“这个,”赵杏芸把书举起给她看“《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听上去好有趣…看完能借我看看吗?”
她迟疑了一下,双眼中流露出复杂得难懂的神情,“额…可以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当然。”
刚刚正沉浸在书中的女孩突然扔出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来:“小芸,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呢?”
沉默良久,陈思芸给出了那个自己曾设想过无数遍的答案。
“当然,我想去更远更远的地方,我想去见更多的事,我想离开这个家,我想逃走。”
“这样吗。”
“但是,就算我逃走了,我又能去那儿呢?无论如何,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我还太小了啊,没有能独立的能力。”说这话的陈思芸其实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
赵杏芸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她的肩上:“如果有机会,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世界中去,然后我们就整天开开心心地胡闹,想想都很有趣。”
“就算现在无力改变现状,我们总会变得更好的。你会离开你的家,总会有那样幸福的一天的。”
陈思芸笑了,笑得如此自然:
“真要有那一天,如果我要走了,我就跟你打电话,我们一起走,怎么样?”
“一言为定?别忘了哦,我会安安静静地等你来叫我的。”
“一言为定。”
“那就明天吧,我带你去我来的地方,怎么样?”
“你没开玩笑吧小杏?”
“没有哦。”
她的手向陈思芸伸去,她没有拒绝,仍由她挽住自己,一路无言。说实在的,她喜欢这样和她走在一起。她喜欢和她靠在一起。
“书给你,记得还哦。”
“好,那是当然。”
“明天见?”
“明天见。”
两个女孩在路口分别时天已经黑了。今夜,冷白色的路灯照着一个独自舞蹈的影子。想象中的星河在陈思芸脚下涌动着,裹挟着晚间微凉的空气。
今夜的月光好极了,清辉中的她像是鱼,像是完全自由了一样。此刻,没有什么事比明天与小杏的约定更重要,哪怕回家面对的是血雨腥风。
因为小杏,这个曾封闭自己的女孩,像是《绿野仙踪》中的铁皮人,重新获得了心脏。
“这是什么?”
餐桌上,两个大人面色铁青,咄咄逼人地指着他们从陈思芸床下翻出的玻璃罐,一千颗为赵杏芸而折的一千颗星星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
“我不是给你说了让你专心学习不要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吗?!”
“我要送给我同学的…”
“是不是那个新来的?”
“以后你不要跟她出去了。”
“为什么?”
“我听你们班上同学说她有精神病。”
“什么?”
“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她喜欢女的”
“你以后不要再跟那个人接触了。”
接下来还有些什么争执,陈思芸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从未这么愤怒过,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勇气尖锐无比地反驳。
她不是精神病,她很好!
我不在乎她喜欢谁,性别如何,我只知道,我在乎她,她也在乎我!我只知道我想和她在一起!
当天,陈思芸彻夜未眠,小杏给她的《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已读完,正停在桌上,于漆黑中注视着她。
她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乱麻般的思绪将她紧紧缠绕,宛如互相交错的铁轨,将她困在自己那无法离开的车站中。终于,一列新的火车鸣着汽笛而来,刺破了黑暗,带来了小杏,以及独属于她们的一整个夏天。
无论如何,终于她明白,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其实她不仅仅把小杏当作朋友,其实之前的那些特殊感受都有迹可寻,指向一个明确的答案:她们都是所谓的精神病,她深爱着她,从夏天的第一天开始。
我爱你,与任何事情无关。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我只在乎你。
望着被反锁的门,陈思芸近乎绝望,与小杏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留她一个人无可奈何。
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是小杏,在外面招着手。
窗户…
“小杏!我马上来!这里只有二楼,我马上跳出来!”
“你在干什么?!等…”
没等她的尖叫结束,楼上的女孩已从窗内翻了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赵杏芸伸出了双手。
她扑在了她的怀中,两人从来没有靠得如此之近过。双方交换了一次彼此的呼吸,又同时笑起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非要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小杏仍惊魂未定,嗔怪着眼前的女孩。
“我爸妈把门反锁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大概吧…”
“啊?那你回来怎么办?”
“我不在乎。”
陈思芸拉着赵杏芸的手向车站奔去,风从她们的耳边刮过,但她的声音在赵杏芸耳中清晰可辨。
“只要我们紧握着手,就不用害怕明天。”
火车如约而至,这一次,为两个女孩而停。这是陈思芸曾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踏上那列火车,然后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只有争吵的家,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梦啊,奔逸的梦啊,带我走吧。
那是她永生难忘的一天,小杏带着她逛遍那个小小的城市。古典风格的餐厅,精致的工艺品店,摩天大楼,古城墙。她们去遍了那些赵杏芸熟悉万分的地方,心照不宣地将情感宣泄至最大值,又急急忙忙去赶下一场欢欣。
最后一站却是一幢极普通的居民楼,灰白,四四方方,恰如其分。
“这是我原来住的地方。”
“说起来,小李为什么会想到来这边上学呢?”
沉默。
“其实不想说也没关系的。”陈思芸将手搭在赵杏芸的肩上。
“小芸,实话告诉你吧。”
“我不是很想向你分享我的过去,但我有必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
“你这么信任我,把你最柔弱的那一面展示给我,也是时候和你坦诚相见了。”
“其实我过得并不快乐,也没有所谓的幸福家庭。”
“爸爸是个酒鬼,喝醉了就开始打我和妈妈。”
“我看见他用椅子砸她,用花瓶砸她,用脚踢她,一次又一次。”
“到最后,妈妈选择了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
“我有时也会想,为什么她非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为什么她不带着我一起离开。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我也会想离开那个小镇,回到这里,回到过去我曾拥有的那段幸福时光中去”
“那时候爸爸还没失业,还没开始喝酒。每周五他从公司回来,他都会带着我和妈妈去外面吃饭。我最喜欢周五,因为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好吃的,还可以一起牵着手回家,和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困了,我可能先在沙发上睡着了,爸爸就把我抱回我的房间,给我说晚安。”
“我回到这里了,但这里早就没有人了。”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不知所措,陈思芸紧紧地抱住了赵杏芸。
“小芸,可我后来遇见了你。”
“其实你见到我的那天,我是准备去卧轨自杀的。”
“但你把我叫下来了,你可能也没想到,当时我说你救了我,是真正意义上的救了我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放弃了。”
“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那里,我不喜欢和他住在一起。”
“但是因为你,我重新有了面对明天的勇气,无论他再怎么打骂我,我都不在乎了。“就像小芸说的那样,只要我们还紧握着手,就不用害怕明天。”
“毕竟你是我最好的,唯一的,朋…”
“不。”陈思芸打断了她的话,此刻的空气凝固了,犹如太阳落山前的一秒世界的寂静。
“是恋人。”
“直到昨天,我才明白,小杏,我爱你。”说出那三个字的瞬间,陈思芸自己的脸先红了,她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从她的嘴中蹦出来。
“我无法描述对你的感觉,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她将赵杏芸抱得更紧了。
“我也喜欢你。”
远处,不知何方放起了烟花,将世界切分成四拍子的舞曲。两个女孩拉着手,向车站返去。曾经经历过什么,将会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们拥有彼此,而且,一直在向前。就算今天结束了,还是必须回到那个小镇,但是今天结束了还有明天,明天结束了还有明天,总有一天她们会离开那里,去往属于她们的新世界中。
归程的火车上,杏靠在芸的肩上,此刻的安心沉默着,于两人之间流动着。
“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哦。”陈思芸在包中翻找着。
“我也是,等一下…”
当两人不约而同地从包中抱出两个装满星星的玻璃罐时,笑得前仰后合。
其实她们早就将心意悄悄地折进了这一千颗纸星星中了,只是,都不好意思告诉对方。
一路上她们都紧握着对方的手,赵杏芸睡得从未如此安心。这时陈思芸才有机会得以好好地看看她,她的睫毛,她的双眼,她的发丝,她的指尖。直到这时陈思芸才明白那些创口贴,绷带,“不小心摔倒了”与“无意的擦伤”意味着什么。
窗外华灯初上,明明暗暗地从她们的脸上划过。一路上,陈思芸始终紧紧搂着她,用自己的外套盖住她们两个。火车哐哐地向前,机械与金属的声音单调而重复,恰似陈思芸跳动的脉博。
如果能永远地这么下去,真是太好了。她们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去,好多好多事没有一起干。高中马上就要结束了,她们会一起离开那个曾给她们带去烦闷与悲伤的小镇。
曾经,在那无尽夏盛开的铁道口,夏日中赵杏芸摇曳的声音,故作正经地告诉她最近看的那本书中那个奇怪的论调。
“小芸,我看到太宰治说:‘喜欢哪个季节的花,就会在哪个季节死去。’你喜欢什么花呢?”
“芙蓉葵。芙蓉葵什么时候开啊?”
“大概在夏天吧?我喜欢的花也是夏天的花,无尽夏!”说着,她用手比了比自己身后的那一大片盛开的海洋,梦幻般的色彩,无论再历害的画家也无法准确描绘。
“说来也奇怪,这个绣球花干嘛叫这个名字。”
“无尽夏是绣球花的一个品种。花期是从夏天的第一天到夏天的最后一天,而且每次开都是大片大片地成群地开放,绵延不尽,不觉得很像无穷无尽的夏天吗?整整开满一个夏天呢!”
“那这样好了,按你的说法,我们都会在夏天死去。”
“真是这样的话,那等哪天我们老得活够了,就找个夏天,在摆满花的阳台的摇摇椅上,手牵着手。然后我们说‘1,2,3,好了,走吧。’然后我们就一起走,这样好不好?”
“好啊,我们就又齐了。”
确实如此,连绵的无尽夏,就是在这里她们相遇。赵杏芸正如夏天,明亮,清澈,热情,如梦一般。
她们的夏天会一直持续下去,永远,永远。
是啊。
从那次分别后,陈思芸再也没有联系上赵杏芸。打她电话,对方永远只是犹犹豫豫地告诉她“这几天我爸管得严,下次吧。”这时陈思芸才开始后悔自己当时没有问清楚她家的地址。
但是她还是去了,问了千千万万个人,终于来到她家楼下。
窗边的赵杏芸呆呆地望着远方,当她看清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她猛挥着手。
“小芸!”
这时陈思芸才发现她的左眼肿胀着,整只手臂用纱布缠得严严实实。
虽然她强颜欢笑着,却始终掩盖不住半张脸上的伤痕。
“小杏!”楼下的陈思芸惊得说不出话来,无比愤怒地叫着。
咔嚓!
屋内又是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个男人的怒吼:
“还不嫌丢人啊!?你自己说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男人猛地将她拉离窗边,屋传来一阵无助的尖叫。
快报警啊!为什么没有人管一下!!
当陈思芸终于把警察叫来时,屋内已趋于平静,等到他们一起赶上楼,是她爸开的门。
“教育小孩儿呢,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让你麻烦了。”
门又关上了,只留下无奈的警察告诉陈思芸他们没法干涉,向邻里求证后也只是得出青春期期教育小孩儿的结论,最多算扰民,只能批评教育”
“还是感谢你能及时告诉我们,我们已经给他说了,再有下次就不只是批评教育了。”
“真的没办法干涉吗?”
"从伤势来看,也不过是下手太重了一点,甚至还没达到‘轻伤’的标准。”
陈思芸知道这一次只能靠她自己了,她要挽住那一声无尽夏花丛中的海浪,无论如何。她打开了与赵杏芸的聊天框。
“小杏,我答应过你的,如果哪天我要走,我就叫上你一起。”
“就明天早上5:00,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明天见。”
沉默了许久,对面终于回复了。
“明天见。”
回到那个嚣叫不停的家,果不其然他们又在吵架,没有人理会陈思芸从哪里回来。对她来说,时机刚好,正适合她收拾那些东西。—一清点,多处搜寻,最终她从父母的,自己的包中凑了几千元,带上几件衣服,必备的证件,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的一些东西,她收拾妥当。
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她们用两周…两周时间应该够她找到一份零工…这一次,她们逃走了就再不回来。既然家庭没有给她们带来保护,温暖抑或爱,她们可以一起去更远的地方,哪里都好,只要能逃离这里。已成年的她可能是她们一段时间内唯一的经济来源,就算是洗盘子,擦桌子,她们总会活下去的。
客厅中的两人在砸东西,一切或乘载悲伤或乘载快乐的物件化作一地废墟。门外尖叫不止,门内的陈思芸小心地等待着,等待着5:00到来,太阳升起。
夜还未醒,在比漫长更漫长的等待后,那个身影终于出现。她紧握住她的手,两人向车站狂奔去。一路上,陈思芸能感觉到赵杏芸紧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夜的风景被她们一一抛至脑后,连同过去的所有不甘,委屈,痛苦。太阳正酝酿着崭新的升起,她们也是。
跑啊,跑啊,别回头,就这样向前吧,别停下脚步。
当她们赶到车站,天已蒙蒙亮。
第一班火车即将进站,风轻轻地拂动着如海的无尽夏,这里有过她们的回忆,所有玩笑,所有期许与所有爱意。隆隆声中火车进站,站台上人挤满人,明明并非春运,却充斥着旅人,让她几乎寻她不见,一不留神,可能手中的温度就会消失在人海中。借着火车的车灯,她们这才发现那些无尽夏已几近凋零,低垂着头。是啊,今天是八月三十一日,暑假的最后一天。
夏天结束了。
“赵杏芸你给我死回来!快点!”
凶神恶煞的男人气冲冲地赶来,用十二分的愤怒大叫着,引来一众旅人侧身,窃窃私语着这出闹剧,却无一人关心。
“小杏,握紧我的手,快!”
陈思芸拉着女孩越过人流向车上去,在突然间,她却发现:一直紧握着她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在看到自己父亲的那一刻,赵杏芸愣住了。
可是现在走了的话,小芸就没办法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可是现在走了的话,总有一天也会被抓回来的。
可是现在走了的话,小芸的未来就因为我被耽误了。
可是现在走了的话…
“小杏?怎么了?快啊!”
男人越来越近,陈思芸焦急万分,那女孩却不为所动。
泪水自赵杏芸的脸庞划过。
“小芸,算了。”
“不要为了我而放弃自己的未来,你还要读大学,去过更好的人生。”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不想走吗?!”
“小芸,你也说了,就算我们逃走了,我们只是两个女孩,又能去哪儿呢?”
“我成年了,我打工养我们,我…”
两人已泣不成声,未来是如此遥远而不可预见,就算她们离开了,又有多大胜算,能活多久呢?谁知道明天又是如何?
“没事的,小芸。我们回家,一毕业,一上大学我们再走。”
“可是..”
“明天还要上学呢?我们不走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怒气冲冲的男人赶来,一把将她拉走。
“赵杏芸!那你怎么办?我不想再一次看到你被…”
“小芸,没关系,我能解决的。明天见!我来学校找你!”
“杏!…杏!”
她无助地唤着她的名字,可他们早已消失在人群中,不着一丝痕迹。
“赵杏芸!”
“小芸!”
“赵杏芸!我爱你!”
“陈思芸!我也爱你!!!”
第二天,赵杏芸没来上课。
“听说了吗?她被她爸失手打死了!”
“啊?!”
坐在座位上的陈思芸几近晕厥,后桌的讨论声此起彼伏,她的头快要爆炸般隐隐作痛。
不会的。
小杏不会有事的。
快放学时,班主任老师将陈思芸叫出去。
“思芸,我知道你和杏芸的事,别让这件事影响你,现在你应该安心学习准备高考,对不对?”
“那她今天为什么没来!”
“她……转走了…可能来不了了。”
嗡————
一放学,陈思芸就向她家冲去,那栋居民楼下停满了警车,刺眼的黄色警戒线围住了她家门口,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小杏!小杏!”
无人应答。
“小杏!我们去看花好不好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去写生好不好去逛街好不好去书店好不好…小杏!”
陈思芸歇斯底里地叫着,疯狂地捶打着她家的房门,一次,又一次,那女孩的笑脸却迟迟不肯出现。
“小杏!”
“小杏!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没有你的话…我哪也去不了啊!”
午后寂静无声,窗口的玻璃瓶闪烁着太阳的余晖,一千颗彩色的纸星星,正等待着那个“幸福快乐一生”的女孩。
她又一次来到了轨道口,她们相遇的地方。夕阳把一切涂为橙亮的明黄,整片天空火烧一般炽热滚荡。微风中,总也开不败的无尽夏盛放,在这些翻滚的蓝紫的海洋上,她曾无数次地试图抓住她的手,永远。
金属碰撞的声音自远方传来,这里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地小石子,绿叶与铁轨,以及。
“小杏!”
她呆住了,赵杏芸正站在轨道边写写画画,身着那条碎花长裙,影子在脚下汇聚成一个点,一如她第一次见到她的那样。
“小芸!”赵杏芸向她挥着手。
她们紧紧相拥,两人都热泪盈眶,就像是分隔已久的旧友离开又重逢般的激动与欣喜。
今天的她笑得大大方方,棕色的瞳仁闪烁着,脸上的伤痕全不见了,遥远得如同一个梦。她像是最晚凋零的无尽夏,美丽,单纯,明朗。
“你今天怎么不来学校?你家怎么了?他们说你…”陈思芸有太多想问。
“啊,他们是不是说我被我爸打死了?”女孩笑得前仰后合“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不过我爸确实杀了人,好多年前!逃了这么久都没被抓到,很不可思议吧!今早他因为杀人的事情被带走了…学嘛,我逃一天也没关系的吧。”
如此悲伤的故事,却被她讲得轻轻松松。
眼前的赵杏芸如蒙了一层薄雾般,不真实极了。她的身影如同在铁轨上方摇曳着的热空气般。
她如此美丽,美丽得如同一个幻觉,一场梦,陈思芸脑内的又一个幻象。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能再次见到她,见到独属于她的夏日。这是她深爱着的人,赵杏芸,一如既往。
“那你以后住那儿?”
“福利院会一直照顾我到我大学毕业,以后我可以经常来找你了!”
她们都笑起来,远处,一列火车正向这边驶来,连空气都在震颤,轶轨发出隆隆的响声。
“小杏。”
“嗯,怎么了?”
“其实呢,我名字里的‘思’是‘思念’的思哦。”
“那芸呢?”
“‘赵杏芸’的‘芸’!”她们笑了,明媚如夏日阳光。
她们双手紧握着,明天会不会更好,她们不知道,但她们知道,只要她们还紧握双手,就不必害怕明天。
橙黄的天幕正在燃烧,无尽夏在她们的身后盛开,火车将至时叮叮叮的警示声响起,漫长的夏天快要结束了。
“小杏?”
“嗯?”
“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