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桂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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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桂桂的猫

  (一)

  约翰到吴桂桂家取猫的那天傍晚十分疲惫。他们刚刚同游杭州归来,他还要赶在天黑前带猫离开上海,回自己的家,大约有两小时的车程。他是在网上认识吴桂桂的,严格说是网络游戏,他当时对吴桂桂头像的手绘暗黑风格印象深刻:一个苍白瘦削、黑眼圈的披发女人随时夺框而出,带有强烈的恐怖消沉情绪。见到本人后,他觉得吴桂桂人如其画,瘦弱、高挑,沉浸在不断自我强化的偏执和悲观中,这反倒激发了他某种潜在的占有欲望。从那之后他们约定每周末结伴出游,并在周六夜里缠绵转侧。他钟爱抱吴桂桂纤细腰肢的感觉,享受她在他怀里沉沦、任由抚弄而不以为意的样子。这好像是吴桂桂惯有的人生智慧:纵容厄运发展,其尽头似乎自然是复旦。

  但这个傍晚,吴桂桂到家前就好像心绪很坏,他也说不清具体原因,可能前一夜在杭州宾馆,他做了什么事情惹她愤怒,或者他的行程安排让她不满,抑或是她目前的失业状态、经济情况、以及面临的情感和生活抉择正耗尽她已经越来越少的耐心和希望。在她自己凌乱狭小、几乎没有立锥之地的出租屋里,吴桂桂双手抱胸,倚在墙角,面容平静,时而刷手机,时而看窗外。约翰因为穿着外裤,没法坐在占据这间十几平米卧室至少一半面积的床上。他选了屋内过道上被猫粮、猫盆和猫砂簇拥的几个高脚凳中的一个坐下。这几个凳子原本是给此刻正躲在床下某个角落里警戒式嚎叫的那只橘猫登临盘踞和跳跃锻炼用的,凳面上还卧着纤细的猫毛。

  “你把‘黄桃’带走吧”,吴桂桂突然说。“你不想养了吗”,“不,它挺好的,我想离开上海了”,“去哪儿呢”,“去成都或者重庆,那里吃的比较合胃口”,“你可以再投投简历,上海的动画公司不要太多,总要比西南强”,吴桂桂没有回话,他走过去摸她的手,吴桂桂也没有拒绝。“你几点开车回去”,“还有一会儿”,“我来抓猫吧,它不喜欢生人”。的确,可能只有它的主人知道它此刻正在哪个角落里发出声音。他一踏入这间一居室单元房,橘猫就毫不犹豫地从大门正对的小厨房一闪而过,甚至没在隔壁卫生间停留,第一时间退回到它卧室床脚的大本营,伸长脖子嘹望敌情。它忤逆般嗓音冗长的低吼可能发自螳螂样三角脑袋和不成比例肥胖身体间的某个部位,棕黄色趋近面包烤熟外皮的毛色不停在移动中闪现,褶皱处像貂绒一样泛起波浪油光,但吴桂桂说它的毛摸上去不如想象中柔软。吴桂桂动手把它从床下纸箱间薅出来时,他终于看清了吴桂桂常念叨的“又奸又怂”的表情。尽管吴桂桂在它还是流浪小奶猫时,就把它从楼下花坛里捡起带上楼,每天“视若己出”地喂养爱抚,任其在卧室排泄纵横两年有余,它仍旧对吴桂桂平日的亲吻和此时陷在它脖颈皮肉里的抓手没有多少耐性,厌恶之情和在半空中暂时僵直的前爪渐渐随躯体扭动而苏醒,吴桂桂随即松手把它抖落到床脚同样毛茸茸的电热毯上。吴桂桂曾说她真怕“黄桃”有一天不再理她,也许今天会是个例外,因为“黄桃”的利爪已以超人眼能分辨的速度,在吴桂桂的手背拇侧划开一道一两厘米长口子,他目睹了先皮开后血流的全过程,像先看到闪电后听见隆隆雷声。“黄桃”也在错愕,突然扭头想跳床逃走。约翰一把拽住猫尾,将它直接甩进床边地上敞开的猫箱。“黄桃”回身扑到猫箱门的铁栅栏上时,他刚刚迅捷地将箱门锁好,并长出一口气。

  他向吴桂桂卧室阳台窗外望去,渐渐黝黑的世界可能正包含着常在城市郊区出没的工业灰尘。盘踞在附近的高架桥群扭曲着各自空间构型,在吴桂桂家几乎被全方位遮挡的远处视野里露出横亘的一段,像眼球上的一块固定瑕疵或像门前破坏风水的顽固摆件。路灯昏黄的光线不足以穿透桥下腋毛似的树丛,若干和吴桂桂家所在旧楼大同小异的鸡爪楼散布在周围不规则方位上,像给什么让路。沉默半晌,约翰失望地发现很难从眼前风景里获得某种启示或灵感,天堑似的路网将完整的生活冲得支离破碎,而水泥杆支起的电线像警戒线束缚着人们恢复它的冲动。他把目光拉近到窗前,上海特有的向外“无限”伸展的晾衣架,像探出去的天线接收着黑暗深处野兽低吼般工业噪音,玻璃窗单薄得让这间卧室看上去没有什么保护。“你真的要走吗”,约翰无力地问,“是的”,坐在床脚包扎手指的吴桂桂回答得很平静。“是因为我吗?”,“也不是,现在可能是比较特殊的阶段”。他不知道吴桂桂想离开的真实原因,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隐约觉得她的决定可能与她公司部门主管跳楼有关。

  (二)

  主管张杰对吴桂桂的最初印象是部门新来了一个沉默寡言、笑容尴尬、身材干瘪的西北女孩儿,但皮肤白皙,嘴角和下颏偏执笃定,宛如江南女子。他怀疑过她的瘦可能源于身体缺水,因为很少见她喝茶或买矿泉水。扎起的新烫爆炸头型,像一束野草挡住办公室唯一一扇朝北窗口的风景,那也是张杰办公桌直面的方向和他偶尔抬头远眺的动力。不过,吴桂桂修长纤细的双腿和略显宽松的黑色紧身裤,以及上身蓝紫色碎花罩衫,也曾让他产生过一过性幻想,但她平坦的胸脯和苍白手臂上茂盛的汗毛打消了他的非分念头。部门算上张杰一共3人,挤在公司租赁的写字楼2层离电梯最远的一间10平米办公室里,他们的工作包括按老总要求整理成型作品的修改意见,对部分细节问题给出修改初稿,牵制技术部权力,还有向上反馈技术部门困难和诉求等等,有点像老总的秘书处,但部门名称是质控部。“小吴,你的初稿什么时候给我?”,张杰字正腔圆的南方普通话里充满虚张声势的紧迫感和过犹不及的正能量,像抗日神剧里义正词严、表情浮夸的男主演。和所有权力欲旺盛的中层类似,张杰试图在下属全部作品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像雄性动物习惯于在自己巡视的领地上定点便溺一样。

  吴桂桂的猫可能也有这样的习惯。在吴桂桂将猫带到办公室的第2个小时,它就尿湿了张杰主任脚下的地毯。那时它将将有一只成年猫的轮廓,远非后来那样肥硕恣睢。在吴桂桂的认知里,不应该有人会不喜爱她“心肝宝贝”的奸邪面孔、冥顽头颅、尖牙利齿、还有掉毛的身体、以及从那个幽灵般神出鬼没的躯体里时不时挤出的排泄物的恐怖气味,显然她错估了张杰对猫的忍受度。张杰几乎忍无可忍地将猫一脚踢到墙角。“小吴,你怎么把猫带到公司来了?”,“张主任,它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我中午带它去附近绝育。”,“那也要拿个猫笼啊,到处放猫,也太不严肃了,也不卫生啊。”,“它平常不这样的,张主任。好的,我先把它带出去,猫很可爱的,阳气足,很多人都喜欢,还能活跃气氛,办公状态也会好。”吴桂桂不看张杰,自顾自执拗地解释着,同时轻声呼唤已从刚才被踹在震惊中恢复过来此时已不知钻到谁的办公桌下杂物中的“咪咪”。“你赶快把它给我弄走”,张杰在试图用纸巾清理地毯失败后更怒不可遏,尿液已经渗入地毯,他的低头操作反而扩大了尿骚味。“小吴,你的猫有没有什么传染病啊?”,“张蓓”,他转向座位与他比邻的另一个下属,“你查查猫尿到底能不能传染疾病”。“它很健康的,张主任”,吴桂桂有点不耐烦地说。“哎呀”,张杰在桌下一声大叫,完全止住了吴桂桂回话想说的后半段。他猛然直起身子,看向自己本能捂住的手腕,张蓓凑过来看到有血迹出来,并证实它们源自一对猫牙留下的微红小孔。

  张杰对吴桂桂的报复方式有三种。一是口头批评,大会小会明说暗点。例如,“要注意办公室卫生整洁,不能再出现带宠物到办公地点的情况”,“造成的影响,原则上可以与个人绩效挂钩”。每次例会,张杰边传达边侧脸翻弄会议记录的样子令吴桂桂感到厌恶,但她像受挫的小猫,一声不响地处于不屈与仇恨中。二是业务挑刺,吴桂桂上交的画稿无论好坏都要被退回大修。“你的人物比例不对呀,王总是这么定的吗?”,“这处要用实线,你怎么考的美院,素描的基础不会?”,“你的画,我昨晚改到后半夜,20多处问题,你赶紧按我标记的重画,中午吃饭前交给我”。吴桂桂话里有话的解释和心不在焉的沉默,以及我行我素的阴郁眼神,在张杰看来都是一个名牌美院毕业生对专科出身、半路出家、故意找茬的上司的敌意和蔑视,他黔驴技穷的恼火日趋愈演愈烈。最后是精神折磨,只要办公室里有吴桂桂在,张杰就会直接点上一根香烟,然后猛吸一口,撇嘴半瘫在办公椅里,仰头将烟柱或烟圈射向对面吴桂桂的“天空”。他后来才知道吴桂桂也抽烟,烟瘾不比他小,每天至少一包,常吸的牌子比他抽的烟还要冲。他叼着烟卷儿,狠狠敲了一下键盘,同时不自觉地飙了一句脏话,从此他隐藏的“话粪”功能一下被打开了。

  张杰的语言暴力大致分5个类型。第一,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人家是喝BJ墨水长大的”,“咱们考不上啊”。第二,使用国骂,在所有别有用意的单句里插入国骂加强语气,或作为停顿,承上启下。第三,在鸦雀无声的办公室里,突然使用男女生殖系统个别器官的粗鄙别称,每次持续使用半个小时左右,格外触目惊心。第四,人身攻击,“就那点水平”,“长得像牛肉干似的”。第五,地域歧视,“我们就是比北方强”,“连蟑螂都爱来南方”。这种情况持续半年后,吴桂桂辞职了,辞职原因是公司效益不好,员工薪资减半,上班反倒不如网上接私活挣的多。由于是主动辞职,吴桂桂拿不到公司任何赔偿,这让张杰格外痛快得意,连走路都健步如飞、挺胸抬头、嘴角上扬,梗起的脑袋志得意满地左右轻微摇晃。

  他再次见到吴桂桂已是两年之后,地点恰好在吴桂桂租房的楼下。那天他从上海虹桥机场打车回家,计价器上跳动的数字让他觉得很不划算,就让司机在地铁站附近下立交桥。拖着行李站在路边的他,有点四顾茫然。头顶百足之虫般立交桥灰白泛青的肚腩,坚实肃穆的桥墩支架,以及上海城郊冬天阴郁的黄昏和粉尘,每一处都与他现在的副总身份不符。而吴桂桂那天只是普通出门回家,从地铁站出来穿过一段几百米地下通道后,沿立交桥下的阴影步行1.2公里,然后转弯到家。后来张杰问她为什么要住在立交桥旁,吴桂桂倔强而乐观地认为那是可以遮风挡雨的福利。张杰首先认出不远处向他走来的吴桂桂的黑色紧身裤,几乎勒出长腿女性的下身形态,上身宽松的蓝色碎花罩衫难掩胸口平坦,还有标志性的爆炸头,和不好看也不难看的瘦削惨白的面孔。“哎哟,小吴,想不到在这儿遇见你,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一愣后张杰眉眼绽放出训练有素的笑容,并主动伸手过去。吴桂桂睁大眼睛,略显惊讶,似笑非笑,像在快速思考应对之策,但手也不自觉的伸了过去,出于礼貌。张杰摸了摸吴桂桂光滑的手背和柔软的掌心,“我今天出差回来路过这里。小吴,你现在在哪个公司?”,“张总”,吴桂桂听前同事说过,张杰抱上了公司总裁大腿,先做助理,后被调到后勤做副总,听说性情大变,“我在创业,和几个朋友一起做的”,“我记得你业务能力挺不错的,但是现在创业挺难的,小公司都不好生存。”,吴桂桂依然能从张杰说话时挤眉弄眼的夸张表情里辨认出记忆里办公桌后面那个撇齿拉嘴的真实形象。事实上,她创业失败已是半年前的事了,这半年来吴桂桂一直赋闲在家,偶尔网上接接私活,勉强付衣食用度和房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她认识了约翰。“是的,但我还行”,吴桂桂勉强地说,有点想走。“那就好,你这个点儿要去哪里呢?是去吃饭吗?”,“我回家,我就住这儿”,吴桂桂指着路旁一栋鸡爪楼。“好的”,张杰若有所思地低头拽了拽卡住的行李箱,吴桂桂已经准备转身离去,“你还想回公司吗?技术部有一个职位感觉挺适合你”,吴桂桂再次睁大眼睛,然后默不作声地看向别处,“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联系我,我们可以再谈谈”。

  他们再见面是在吴桂桂的卧室里。张杰从吴桂桂赤裸的身上翻身下来,靠在落着猫毛的床头被褥上,捋着他喷过发胶的头发。头顶侧方28℃制热空调以最大风速给全屋提供背景噪音。吴桂桂膨胀的头发略显凌乱,像一只闭眼假寐的长条猫侧身窝在薄被里,甚至不在乎上身没有遮挡。张杰点燃一支烟,“介意我抽一支吗?”,“不”。一直躲在床底的“黄桃”不知何时开始在阳台一角舔毛。“还是之前那只猫吗?”,“是”。“你还真是喜欢猫。我跟人事那边打过招呼了,他们不会为难你的。”,“我想去趟卫生间”,吴桂桂突然说,“去嘛,要洗洗是吗?”,“不是,我想上个厕所。你能先走吗?”,“为什么”,“会有声音”。“哈哈哈”,张杰像以前那样得意地大笑,“其实你蛮漂亮的”。吴桂桂还是窝在那里,没在吱声。约翰曾问过吴桂桂为什么要和张杰睡,吴桂桂轻描淡写地说,她想知道男人没底线能到什么程度。约翰并不介意她和张杰的这段插曲,因为不久之后张杰就从顶层办公室跳楼了。根据吴桂桂的描述,张杰倒地闭眼的神态和睡在她身边时差不多,只是身穿西服,脑后有血和类似脑浆的液体流出。

  (三)

  约翰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猫洗澡。他拎猫箱走进路灯幽暗、树影婆娑的小区时,就注意到猫尿正从颠簸摇摆的猫箱前端入口处哩哩啦啦地滴落在草坪石径上,像正融化的冻肉沿塑料包装的犄角裂缝流淌出带腥味的液体。猫爪时不时从门栏间疯狂输出,像快镜头下破土而出的种子旋转抽伸蔓茎,黄色过长前肢从外面打开大门的尝试实属徒劳,但它肢端半透明弯刀形指甲也让约翰对冒险触摸这露出的冰山一角的皮毛犹豫不决。猫笼里的屎尿可能已和它前肢毛色均匀混合过,并通过猫的舔毛习惯,浸满它身体全部,包括尖牙贼相、躁动蛮力和懵懂眼神。在可以体会吴桂桂抚摸这件“毛绒玩具”时的快感和相应付出不计损伤的爱之前,他决定用水把它的全部污浊和叛逆洗涤干净。

  他首先将猫箱入口朝上立起,变成天窗关闭的竖井,然后打开淋浴。淋浴器喷头隔着猫笼的铁栅栏,将喷涌而出的温水浇注在狭小空间里无所遁藏的肥猫身上。猫像水下缺氧鲤鱼那样打挺跃起,悬挂水珠的胡须和伸长的利爪扒在天窗栅栏口,再次确认门是否上锁。像许多在困境中诉诸本能而非理性的人,沥风栉雨、上下折腾的结果是正面被淋湿得更彻底,因而水把猫的素颜状态展露出来:一对外星人似的黄色大眼珠嵌在骷髅般脸部狭窄的轮廓里,微张的嘴角侧面和蝙蝠或吸血鬼神似。也许这是中世纪欧洲人把猫视为魔鬼代言人而将其大量屠杀的原因,当然那样做也招致了黑死病肆虐,其中的因果解释是携带跳蚤的老鼠泛滥,但本质上那更像一种天降的因果报应循环。不绝于耳的猫叫声里包含愤慨和不甘,部分原因可能是猫也感知到这种形象变化,但在它们达到顶峰后,因上蹿下跳的疲劳,猫的声调开始转为绝望。水连绵不绝地从因水而柔的猫背上流淌下来,它背向约翰而坐,像一块雨中的石头。屎尿的黄色稀释液从猫笼侧面的透气口流到浴室地面,像橘猫遇水褪色了一样。猫声频率里凶狠自私的成分极大刺激约翰反其意愿而行的神经,像一种自然界相生相克的宿命,猫笼里的叫声越大、反抗越激烈,约翰手中的喷头就越不停息,他想以此矫枉过正地向被宠坏的肥猫宣示,吴桂桂家那种“猫行天下”的日子不再被允许,猫至多是宽裕生活的附庸,而绝不可以是家里的主人。在安妮普鲁对北美丛林土著先民生活的描写中,被白人入侵者视为宠物而珍爱的家猫,显然是攻击性更小、更易捕获、更适合剥皮吃肉的食物来源之一。沐浴持续了大概30分钟,直到据他观察猫笼里的屎块都被泡软冲散成残渣,随水流从地漏漂走,猫积蓄的仇恨也许不减反增,但外表似乎已披上一层接受的平静。

  接下来的两天,约翰重复相同操作,淋浴和吹风机让猫笼里的异响大不如前,饥饿耗尽猫的精力和它体内的粪便。在约翰确信猫和浴室都接近“一尘不染”后,他打开猫笼将刺猬样炸毛的半干橘猫放了出来。它几乎不需试探便迅速奔向自由,身体蜷在浴室离地漏最远,地面最干,两面靠墙最安全的一个墙角里审时度势,哈气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它仰面侧身,朝约翰伸出两个前爪,像螳螂接近战斗状态时挥舞的两个“巨齿钳”,随约翰离远而收起,又随约翰走近而重来,像一种可重复的物理现象。最后,在约翰转身倒猫粮时,它像一个黑影窜向浴室门口,但约翰下意识的关门动作更快,或者浴室实木拉门厚重的惯性足够丝滑,当被门挤住的猫发出一声极不可耐的惨叫,他抓住猫尾把它拽回浴室。猫仍想重试一次,但这次浴室门严实合缝,约翰移到门边,它赶紧跑回墙角,它的右前肢明显有点瘸了。他赶紧出来将浴室门关紧,并感慨“黄桃”的新生活就此开始。

  他还是低估了猫的意志。第二天早晨,他惊奇地发现,在一览无余的浴室里,猫不见了。猫粮被吃得一干二净,猫碗里只有一截干硬的猫屎。洗手盆下和坐便后面他都找过了,地漏小得可怜也不可能,他甚至打开坐便水箱,难道猫顺着坐便的下水道游走了不成?最后他在浴室尼龙纱窗上发现一道六七厘米长的裂口,吃饱后的猫的确有力量。他从三楼探头俯瞰,楼下草坪与平常一模一样,既没有重物落下的痕迹,也没有受伤的猫的踪影,也许保洁师傅把它带走了或者清理掉了,但他强烈预感猫已安然无恙地逃出升天了,三楼很可能根本伤不到猫的皮毛。他突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像囚禁者突然弄丢了他的囚徒,并且再也无从寻找。看似弱小的对手干净利落地赢下比赛,使自己在众目睽睽下颜面尽失,任何理由都苍白无力。他甚至开始懦弱地佩服起胜利的一方:只要不屈服,就一定有办法。但他被猫活生生上了一课的事实不能更改,从那以后,凡是小区里遇见的黄花狸猫,他都要走过去打量,怀疑是那只获得自由的橘猫。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他在距小区步行15分钟的公园里散步,发现一只趴在草丛里伸舌急喘的橘猫鼻腔带血,后肢已不能动弹了,可能是夜里流浪狗群的“杰作”或者它遭遇了车祸。看到约翰伸脚过来试探,它仍本能地举起两个前肢反抗,右前肢明显是瘸的,不太好用。三天后,橘猫在约翰的浴室里死了,他下班回家看它脑袋耷拉着瘫在浴室地面上,摸上去身体还没凉透,可能刚死不久。由于是夏天,约翰把猫用塑料垃圾袋层层包好,放进冰箱的冷藏室暂时保存。好在吴桂桂再没联系过他,他也拿定主意,如果吴桂桂问起猫的事,他就说成年猫养不熟,趁他开门时跑掉了。

  (四)

  橘猫死掉的那个晚上,约翰斜靠在镂空木椅里,突然感到脊背和腰身发凉,可能是后背的保护不够,让穿过层层夏日热辐裂隙的阴风,准确无误地找到他,并迅速钻进他的脊骨。他摇了摇头,一阵感冒似的断续头痛,将不祥预感和烦躁心情传遍全身。他甚至有点不想应对,只想躺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并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恢复,这大概是病毒迷惑人的方法。他挣扎着把和体温相近的桶装水倒进电水壶,在按下加热开关的一瞬,一条足有10厘米长的黑色蜈蚣从水壶底座爬出来,把他吓了一跳。它像来自地狱的生物,正在新环境的地板上卷曲身体适应,密密麻麻的黄色步足像琴键连绵起伏,头前两支暗红触角更像它的牙齿。他有点不忍看下去,显然这种生物长在人类潜意识里的某种痛苦记忆上,他果断上前一脚踩瘪它,但这绝不像一个孤立事件。

  很快公司大领导要调走的消息就人尽皆知,约翰是这位领导招进公司来的,却好像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可能他从内心里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在过去几年所有或平淡或激烈的政治矛盾中,他被形势裹挟着不自觉地选边站了,至少在对立派眼里他是大领导的人。对于从容、笃定、执拗的他来说,也许从一而终不是什么坏选择,但真正的坏消息是对他颇有成见的副总升任分公司新一届领导班子的一把手了。约翰曾不冷静地当面顶撞过他,随后有人把约翰私下饭局里对公司某位女性品头论足的话录了音发到公司群里,约翰被指公开场合诋毁同事,但在大领导的干涉下,这件事不了了之了。在大领导调任前,又有人化名向上级举报约翰修改研发部门设备参数和仪器使用记录造假,总公司遂派遣巡查小组来部门查账,好在仪器电脑的自动存档与约翰的手写记录互为表里,让他又逃过一劫。也有人举报大领导在产品对外合作中贪污,大领导在年终总结时稳如泰山地环视主席台上的同僚,“我承担的国家重大课题有成千万上亿的经费从我手中流转,我都不动一文,我非要动这百十来万吗?”,他厚重沉稳的北方方言让两侧心怀鬼胎的江南群儒侧目。约翰在主席台下观察寻找台上潜在的诬陷者,每个人都在一脸严肃、道貌岸然地听,但又似乎都像《最后的晚餐》里犹大那样看上去心事重重。“我们除了亲人,平时接触最多的就是同事,同事间要友好相处,过去有的部门出现同事矛盾,我们予以过保护,但现在不同以往”,大领导说到此处,约翰前排的一个人故意借整理椅背回头看向他,他突然觉得这个人像“黄桃”从浴室跳窗前在猫碗里留的那截猫屎。

  大领导被调回总公司后官升一级,去了一个闲散部门养老。新任曹总在职工大会上发言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的春天来了”,“作为由本分公司培养,带有本分公司DNA”的传人,他承诺要广开言路,“对向上级反映过问题的同志予以保护”。曹总推动的第一件事是部门中层轮换,约翰所在的设备处首当其冲。新来的部门主管曾随曹副总援藏,但曹副总两周后就自称高原反应肺水肿返回,由这位主管代表曹副总任领队坚守XZ两年多。迎接新主管那天,约翰特意理发,换了件新衬衫,满脸堆笑地站在办公室门口。新主管脖短背弓、脚型外八,眯眼撇嘴、面无表情地走进办公室,用眼角余光扫过屋内所有人,对熟识的人点头示意,黑潺潺的方脸上有几道隐约横纹。他轮流和每个人交谈几句,言简意赅地在对方思路上跳跃,或干脆打断对方。他好像习惯于从口腔而非丹田发出高亢锐利的嗓音,混淆着疑问和惊叹语气,像平地猛然向上发射一束水柱,力图在制高点处居高临下压制对手,说话内容反而在语速中模糊,似乎原本也不重要,对方反应上的延迟让他颇为满意。他最后才和约翰说话,“你在这里算什么?”,他踱步中突然转头看向约翰,像野狗认定路人侵犯领地那样怒目圆睁。“科员,负责大型仪器使用,主任”,他没理会约翰的回答,眼睛飘忽看向别处,低头思忖,然后快步出门,拐向隔壁的主管办公室。

  约翰生活里出现的立竿见影的变化是中午食堂吃饭,突然没人和他同坐一桌。他招呼要好的同事坐过来,对方坐下然后突然看向不远处主管虎视眈眈的眼神,随即起身离开,“不好意思,我去小凯那边坐”,约翰只顾吃,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接着怪事连连,约翰发现他养在动物部的实验小鼠被人处理过,腹部明显有皮毛修剪的痕迹。他去动物饲养室交涉,反被里面的工作人员指责防护服露头发,穿戴不规范。一个实习期他曾带过的人一边推搡他,一边对他大喊,“出去,不然把你拍下来发群里”,“好啊,你拍呀,拍完我们去总公司谈”,约翰有点怒不可遏,推他的人转身回去,“啪”的一声关上门。他带过的另一个实习生“凯子”在背后散布他“虐猫”的事,“那也不能给杀了呀”,“人都杀得,猫杀不得?”,约翰冷冷地看着他,像欣赏一匹正露出“白眼”的狼,“你不怕犯法就杀”,“你不怕损阴德就说”。“凯子”停顿了一下,眼神开始现出异样,“瞅混得那个样吧,一把好牌打得稀烂”,约翰笑道,“势利眼也看得懂牌?”。“走,吃饭去”,“凯子”招呼办公室其他人去食堂,“吃饭不积极,智商有问题”,“你毕业的地方还需要智商吗?”,随着陆续有人出门,约翰反而坐下。“你再牛不也和我们在一个地方上班吗?”,“凯子”响亮地抖外衣上的灰,“垃圾袋里的东西也是这么想的”,办公室里最后只剩约翰一个人,其他人的去留在约翰模糊的感知里渐渐成了无色透明的流动空气,很可能反之亦然。带过他的师傅也开始躲他了,没人时遇到只点头示意,让他想到成语“道路以目”。也有时在路上简单寒暄,但只要对面来人,师傅就会提高声量,像舞台剧演员说台词那样,把每个字清晰地送到对面人耳里。

  约翰试图改善和主管的关系,将主管名字列在自己专利的发明人中,然后找机会跟主管汇报。但主管直接将约翰告上公司学术伦理委员会,理由是“未经本人同意私自署名”。在公司副总主持的伦理会议上,约翰舌战群儒,声称“如有必要,将保留寻求法院仲裁的权利”。最后,争端平息的代价是主管从他手里夺走除两台超速离心机外所有设备的管理权,整整3层楼的设备处,约翰如今只能涉足1楼拐角处的一间四面透明的离心机室。有时他独自坐在那间玻璃房午休,感觉自己像一只随时被人参观的动物,每天8小时被囚禁在那里。在他偶尔睡过头,被主管短促有力的敲击玻璃声惊醒时,那种感觉尤为强烈。但令主管意外的是,约翰年终KPI完成得很出色,经年的业务积累恰在这个年末开花结果,让主管大为不爽,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想摔门却又不敢,不想失风度,只侧身站在过道,故意不让约翰看见他那张阴郁变形的脸。年终考核前,办公室要求公司各部门对设备处人员进行满意度测评,一张A4纸上打印着包括约翰在内所有人的姓名,后面是“满意”、“基本满意”和“不满意”三个选项。约翰获得差评率最高员工,“不满意”票数超100,约占公司员工总数的1/3,虽然约翰和其中大多数人只有一面之交,经常打交道的研发人员不过30人左右。公司年终大会上,曹总特意指出“设备处的满意度调查是能说明问题的”,“还要在全公司范围内推动各个部门的满意度调查”,“全方位推进高质量发展”。科室总结会上,主管像一只充满了张力的蟋蟀坐在长桌一头,低头歪脸、一字一板地说着准备好的腹稿,“今年部门的满意度基本达到预期,除了个别人”。屋内轻蔑的鼻音偶有作响,不过主管如蜻蜓点水,未在此处过多停留。但这足以作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约翰觉得也许他真的该离开了,不该在此处再作过多停留。虽然在约翰这个体型越来越臃肿的年纪,离开不仅代表冒险,而且更像坠入自由的深渊,但他深思熟虑后下定决心,年后去人事处谈。

  (五)

  岁末的一个阴沉傍晚,约翰照例乘公交下班回家。在路过一个小区门口的时候,一辆红色宝马车看似缓慢地驶离主路,准备拐进小区,但加速离心运动让它偏离了方向,汽车在约翰身前“嗖”地划过,约翰也说不清是他凭第六感先停下来的,还是他仍在匀速运动中而车先飞过去,车门几乎刮到他身体的最前部,手臂或鞋尖。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在约翰右手边距他几米的地方,一个原本和他并排走的人被撞飞出去,那人像一本打开的书突然掉落在地上,书页合起来,安静地一动不动,脸上的口罩反倒完好无损。他知道他们刚刚一起下车,从公交站并排走过来的,且未走多远。他好像还记得车上这位大哥打电话的声音,他好像刚到一个新地方工作,对坐几路车回家还不十分熟悉。那天晚上,约翰突然觉得也许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也许不离开是更好的回击和出路。他主动给吴桂桂打了电话,吴桂桂的确去了重庆,但现在又回到上海。她问约翰“黄桃”现在怎么样,约翰说“黄桃”跑掉了,成年猫养不熟,吴桂桂说她早知道会这样。

  约翰挑了个大雪天动手。难得一见的江南大雪有没脚踝那么深,但融化前最多只能维持一两天,不像塞北的雪,可以覆盖一冬。他抓紧时间将冰箱冷藏室里的“黄桃”取出来,带到城西一处水塘,水塘周边植被茂盛,没有监控,他曾在那儿附近采集水样。多层垃圾袋里的“黄桃”僵硬带一点腐臭,像一条带毛的冻肉,脸像毛绒玩具一样生动,只是牙齿格外狰狞。他把猫埋在雪里,做成流浪猫雪夜被冻死的假象。几天后,一个早起遛弯的大爷,看见灌木丛里一只橘猫卧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走过去用手碰了碰它,看它是否还活着。那个下午,站在家附近的水塘边,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用手摸着鼻梁,突然对未来充满了雄心。

  2024.05

约翰粥 · 作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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