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昏暗的房间里的门窗紧闭,连窗帘都试图遮住任何一丝想要窥探这个房间的阳光,房间里照例只有闪着氮化镓led灯蓝紫色冷光的屏幕亮着,艾登在屏幕前的凳子上缩成一团,头发脏乱还泛着因为好久没有洗才有的油光。
屏幕的光带着他的影子映在了身后不远处的白墙上,就好像魔王在他心爱的王城宝座上,思考着他最后的灭世的计划,他的拥趸眷族匍匐在他的脚下,以人类难以理解的言语唱诵赞歌,时刻准备着为王前驱,他们的身影投在墙上就是王座周围点缀着的大团大团扭曲纠结的阴影,承托着王座的威严崇高。
当然,艾登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甚至有点瘦弱,真要以魔王的身份发起反叛,大约都用不上那些披着资本主义狗皮的警察用防爆盾教教他,精神病就应该滚去精神病院好好接受治疗的道理,街上随便找两个成年男性大概就可以把他按住让他动弹不得。
不过好在艾登不是神经病,也不认为自己是魔王,他只不过在编译运行之前,对着眼前屏幕上的程序做最后一遍检查——虽然他早已检查了她无数无数遍。但艾登只不过希望她是完美的——哪怕他早就找不出她身上的任何一丝瑕疵。
“终于,要到最后了吗?”,在敲下最后一个代表开始编译运行的回车之前,艾登心里想着,几十年来积压在他心里的重担块垒,好像终于被他冲出了一丝缝隙:
几十年前。时值隆冬,即使雪已经在道路上积了不浅,医院,还是依旧如往常一样的繁忙,医院的门口不时有浮空车起飞,而后带来一位位重病或是重伤的人,飘着厚重的酒精和消毒水中氯元素味道的大厅里也排着一串焦虑着等待队伍向前挪动的人儿,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叫一次救护车时要负担的成千上万的账单。
或是在候诊厅亦或者是在走廊,身着白色制服的大夫大都神色匆匆,也有的左手手里抓着两尺见方的透明板子,右手手指着板子上投影出来的半透明的人体虚影和身旁的医生争论着什么,激动的时候还会挥舞右臂。
“AI已经开始普及运用了,什么时候在我们医院能全面铺开,这样医生不用这么忙,患者也不用等这么久了,也不用再承担那么昂贵的账单了”,不少患者和医生大概都这么想。
医院三号楼是妇产科,在二层楼产房的门口,零星的坐着几堆人,每一堆都是一家人或是亲属,他们相互安慰和鼓励着彼此,且都分别死死的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个紧紧的闭着的房门,仿佛准备迎接着上帝赐予的新生。
有一个男人仿佛和这些人格格不入的,他就一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周围没有吵闹着说着恭喜的亲朋或者轻松的打趣着讨论他们会添一个孙子或是孙女并已经提前开始准备给他们的孙辈想名字的父母,他只是眉头紧锁着,眼角带着紧张和忧虑,他低着头盯着地面,时不时的紧下拳头,仿若在自我安慰。
轻轻的“咔嚓”一声突然响起,即便在这嘈杂的环境下也显得特别明晰。他身躯一颤,被吓到了似的猛地抬起头,站了起来,望向面前的那扇门,但门依旧关着,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把他的一切忧虑都关在了外面,而把希望留在了门里。
他左右望了望,看到是他左边隔着的第三个门打开了,门里走出来一个护士,早就等在那扇门前的人们立即围了上去,那个护士说了点什么——可能说了点什么,反正他没有听清,也没心情去听。
顿时那群人开始欢庆,喜悦的心晕染到了空气里,连呼吸都能嗅到那种味道。周围坐着的其他人已经开始向他们道贺着恭喜,这份喜悦所有坐在这里的人都感同身受,他们也开始对着那些给他们报喜的人们回声说着漂亮话。
肯定是母子平安吧,他想,试图挣扎着也走过去和那家人说一声恭喜,但是却始终没有那份心情,于是他只得又重新颓然的坐下,变回门开前的状态,盯着医院雪白的地砖上,那产房的门在地上朦胧的倒影。
他其实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本来家里是务农的,在国家的飞速发展中,他只是一个被城市化潮流裹挟的普通人,他考上了这个小城市内一个还可以但又不那么顶尖的大学,借此从农村来到了这片城市,普普通通的在这片城市学习,考试,毕业,工作,而后在这片城市安了家。
和他相比,他家里的两个哥哥都不那么成器,都挺早就辍学了,一个靠在城市间给人开大货车过活,另一个肄业在家,还沾上了赌博。父母也各有性格,显的不是那么和睦,在家总会不时的争吵,冷战,对他也不是那么负责。
而现在躺在产房里的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美丽温柔,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女孩子,可能唯一的缺点就是看上了他吧,他心里暗暗苦笑。
他也不是没有这么问过她,问她这样优秀女孩子,怎么会看上他。每当他这么问的时候,她都会假装很生气的样子,一脸娇嗔的望着他,嘴嘟嘟的,像只受了气的河豚。
等他好言安抚,她就会假装原谅他,然后趴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没有别的为什么”。
每当这时,他都会忍不住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然后看她恼羞成怒般的轻轻砸他的胸口,他也不制止,只是看着远处的蓝天,感受在脸上轻抚的微风。等她砸累了,就会抱着他的腰,依在他的胸前,轻轻的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真好啊”,他心想,每当他回忆起这样的点滴的时候,再苦的时候,他心里也会带着笑的。但是看着眼前毫无动静的门,刚刚因为回忆轻快起来的心情,又沉重了下去。他和他的妻子比起来他总显得有那么一点点平庸,不论是家境又或是别的什么,但是爱情往往就是这样不期而遇,来的毫无征兆。
因为这段爱情没有得到他妻子父母的祝福,之后,他们就靠自己在这个城市生活,日子简朴,但看着彼此却又觉得时间跃动的很轻快。直到一通电话打到正在工作的他的手机上。
当时,她本来怀孕在家休息,他的哥哥却,欠了赌债向他借钱,但是他攒下的那些钱并不足够填满这个天坑,于是他的哥哥还拜托他的父母要来了她的联系方式,来借钱来偿还赌债。
看在是他的亲人的份上,她答应了。在挂断电话之后,她起身收拾着他们的小家,心里想着:又借出去一笔钱,接下去的生活可能要更加拮据了,哪里可以更省一点呢?但收拾东西的时候,因为刚刚拖过的地很湿,不小心就滑倒在了地上。
“你肚子很痛?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过来,你等着!”,虽然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乱,于是他有条不紊的在出了公司的电梯,而后是打车回家,在回家的路上给领导打了个电话,三两句说明了情况,然后就一直接通着语音陪她说话。
本来想叫辆救护车的,但是夫妻俩不那么充裕的生活显然承担不起救护车的费用。
在他到家后就将妻子扶上了汽车的后座快速的赶往医院。
在医院门口他配合着医护人员把她运上车,她下身的血流的很厉害,他们和他说,怀疑她有大出血的可能。浮空车的医护人员忙着给她输血,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握着她的手,仿佛这样能把他身上的温度传给她。
很快几个医护人员雷厉风行的推着她躺着的病床去到了产房,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在简单的交完钱和签好了手续后,一个人找到了产房,在她的门口颓然的坐下,心里满是什么也没有能为她做的自责,明明发誓过要给她幸福,却还让她受这种苦。
时间过去了很久,窗外的太阳已经向西边落了下去,旁边的那几个产房也陆续有人欢庆着把人接走,也有医护人员匆匆把病床推进空置的房间,只有他面前的这扇门毫无动静,随着时间推移他心中的希望更盛,怕希望落空的焦虑也更强。公司的同事有的听到了他消息,有打电话过来问候的,他也镇定的一一回应了。
“叮铃铃”,电话又响了,“又是一个同事吗?”他心里想着,一手接起电话。
“喂,老弟啊,我可没有骗你啊,你老婆她答应借我钱了,但她的电话现在打不通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啊?哥急着用。”
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心情去处理这种事情,他想发脾气,可是又不知道这脾气是对自己那不成器的哥哥还是没有保护好他的自己,说老哥嘛,也没用,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能戒掉的就不叫赌鬼了,朝一坨烂泥发火,最终惹得一身龌龊的只能是自己。于是,他只能悻悻的一言不发的挂掉电话。
可是没两秒电话又响了起来,像一块刷不掉的牛皮糖。
“弟啊,你就可怜可怜老哥,救救老哥吧,催债的人已经在我门口了,他们说不还钱就要打老哥我一顿啊。不行吗?我发誓,我发誓哈,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一定不去赌了,一定好好工作,把钱都还给你们,好不好?弟妹已经答应借钱给我了,你们不能不算数啊......”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绵绵不绝的传过来,如果是第一次听到,他还可能以为自己的老哥真的知错能改,浪子回头了,但是实际上,这已经是他不知道多少次他的发誓和保证了。
他实在烦的没办法,只能随口骂:“借借借,借你多少次了?这回好了,她出事了,我现在在医院等她做手术,没有钱来填你那个破窟窿。你最好祈祷我老婆没事,否则我绝对绝对和你没完,你tmd听明白没有?”,然后也不管电话那边的人有没有听清,就把电话挂掉了,而后拉黑。他不指望老哥的关心,只希望这个时候他能别来打扰他。
“咔嚓”,是门打开的声音,但他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希望,然后再落空,但他依旧的努力的站起身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这扇门,惊喜的发现,这次开的是自己面前这扇。但随着惊喜而来的是恐惧,他唯恐这扇门里传出的不是一个好消息。他的双腿走的有些颤动,因为支撑的是他身上背负着的命运。
一个护士从门里走出来,好像是宣判他命运的审判天使,护士一直低头看着手上的一块投影板,手臂在板上戳动着,对他说:你是病人的家属吗,恭喜,母子平安。然后就急匆匆的从一边走掉了,准备去迎接下一床的病人。
他没心情去关心走开的护士都去做了什么,他只是急切的推开门,然后看到一个在医生怀里的婴孩,听到了他哇哇的哭声,听到了风中飘扬着喜悦的旋律。
他看向病床,床上的女人冲着他微笑,脸色虽然苍白但不掩美丽,宛若初见时的那一份惊艳。
他一手接过医生递给他的哇哇大哭的孩子,一边走到她的床前,而后握住她的手,万语千言奔涌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变成一句:“你还好吗?”
“没事”,她的声音轻柔,就像是反过来了,是她在安慰他。
最后他牵着她的手,随着医生推着的她的床,一直来到了住院区,在她床边边坐着,看着她因剧痛疲惫而满是汗液的脸,直到她睡着。
夜色越来越重了,他的眼皮也沉重的像是坠了块石头,他最终还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靠着床睡熟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她的手还在他的手里,阳光已经透过窗外树梢叶子的间隙,投射在了医院病床白色的床单上。他抬起头,看见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透过她的耳朵,而她正冲着他微笑。他也不想说话,只是静静的享受这一刻属于他的幸福。
艾登在椅子上甩了甩头,神游的思绪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想着自己怎么走神走了这么久,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奢侈的浪费过时间了。“大概是因为尘埃已然落定,只待结局了吧”艾登心里想着。
“你好久好久没有笑过了呀,艾登”,身后两米见方的全息屏幕陡然间亮起,伴随着轻柔空灵的女声。“艾登,艾登,你刚刚发呆想到了什么呀?可以和我说说嘛?”
艾登熟练蹬了脚地面让椅子转了身,看向了他无数次回首的地方,只见雾蒙蒙的全息屏幕里,光线以丁达尔效应的方式交织出一个美得不似在人间的女孩。那个女孩一只手撑着下巴,正眉目含笑的认真的望着他,另一只手对着他,大概是想要抚摸他那在不自觉间翘起的嘴角,即使她永远不可能能做到。
“没什么,就是啊我小时候,我爸爸天天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和我吹牛的事情啦”艾登望着她温柔的笑了笑,说:“是他们两的爱情故事啦,他甚至每次都要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说起,搞得我感觉我自己就像是个意外一样。”
“听起来好美的样子啊,艾登,想听想听!能和我说说嘛?”,女孩抱着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明媚的星星。
艾登可受不了这个,反正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甚至因为压在身上的事情完成了,他甚至一时之间都不知道除了发呆以外能做些什么,神经崩的太久了,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放纵,“算不上多美好的故事吧,只不过可能在相爱的人眼里,不管多么平淡的日常都是美好的吧。不过既然你要听,那我就和你说说吧”。
艾登嘴角含笑:“让我想想这个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要不......”
“嘣”,话音未落,门口就炸出一声巨响,艾登惊的差点蹦起来,还差点因为踢到房间里堆积的饮料瓶和食物盒子摔一跤,转头就望向门口就看见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大兵,正从他被踹开的房门鱼贯而入,大兵枪口安装着的手电晃得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耳边听到他们在喊:“警察!双手抱头蹲下,不要反抗,否则我们有权开枪!!”
他们身后还跟着几架无人机悬停在空中,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声。随后成排的机器狗和相应的辅助机器设备也一并鱼贯而入,这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拥挤。
大半年不见的光明也终于乘机溜进了这个房间,让人们得以惊叹于这个房间的脏乱:在这个空调开的极低的房间里,堆满了不停闪着光嗡嗡作响的机器,和错综复杂电线,剩余的空地也一磊磊的堆放着物资和主人来不及处理的垃圾。唯一一处整洁的甚至有点突兀的就只有一块熄灭着的全息屏幕。
可惜啊,艾登真的是魔王,只不过只有电线机箱是他的眷族,代码是他的甲胄,天赋是他的兵戈,他挥剑而起的对象也只是那些由肉食者构成的灰黑色的天穹。
但是魔王能有什么好结局呢?魔王只会被国王雇佣来的自以为正义的勇者找上门来,然后被击败,斩杀,他也早就做好了觉悟,甚至说这么晚才被找到都已经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但为什么明明已经做完了所有能做的,艾登,但是还是感觉有些遗憾呢?
不过想归想,艾登,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所以只能如警察所说的蹲下,然后被粗暴的扣上手铐,然后架出家门,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阳光,最后看一眼他好久没能看到的景色,就被套上了黑色的头套推上警车。
“国际头号恐怖组织‘暮秋’第二负责人——‘艾登’已抓捕归案,over”,然后是,“碰”的一声,车门合上,又一次的把他的世界关在了车门外面。
等艾登再一次见到光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以后了,不过大概也没多久?
自从被戴上头套了,艾登能感知到的只有耳边的车声,风声,金属碰撞声和人安静行动时布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艾登坐在警车里,双手被冰冷的手铐锁住。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仿佛在努力平复内心的情绪。
押送他的士兵在前排窃窃私语:“上头说‘暮秋’可能会有所行动……全员保持警惕。”
艾登听到这话时,嘴角微微扬起。他知道,虽然他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是更多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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