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的腊月廿三,子时刚过三刻,京城的雪下得正紧。燕九缩在醉墨轩的滴水檐下,看着独眼掌柜老周的铁尺在雕版上来回敲打。
那尺尾雕的狼头泛着青芒,每次落下都震得檀木屑簌簌而落。檐角铁马在朔风中叮当作响,像是谁在暗处拨弄算盘珠子。
“三十六块《金刚经》雕版,戌时前送到崇文门。”老周独眼里映着雪光,尺面突然停在第七块雕版边缘,“当心这块血髓木,见了血气要渗脂。“
他说这话时,喉头发出夜枭般的咕哝声,缺了食指的右手在雕版上摩挲,留下道暗红痕迹。
燕九伸手去接,指尖触到雕版边缘的褐脂。那粘液竟似活物般缠上指节,混着檀香钻进鼻腔,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感觉让他想起三年前在山涧摸鱼时,被水蛇缠住手腕的寒意——冰冷滑腻,偏又带着股腥甜的意味。
鬼市的长街浸在青蒙蒙的雪光里。
燕九弓着背前行,三十斤雕版压得肩头发麻。粗麻衣领的冰碴子随着喘息簌簌掉落,在他颈间划出细密血痕。
沿途“气死风灯”在雪幕中摇曳,灯罩上各派暗记斑驳:药王谷的杏黄旗灯笼结满蛛网,唐门玄铁匣摊位空无一人,唯剩三根追魂香在雪地里明明灭灭,青烟凝成三朵曼陀罗。
行至废钟摊时,燕九的草鞋突然陷入雪坑。半截青铜梵钟突然震响,声波荡开积雪,露出底下青石板上纵横交错的剑痕。他眼见檐角冰锥簌簌而落,在雪地上扎出蜂窝般的孔洞。
这钟二十年前就该碎了——当年少林十八罗汉护送此钟入京,遇袭时被般若掌力震裂,此刻裂纹间竟渗出幽绿铜锈,蜿蜒如蜈蚣。
“施主,这钟听不得。”
沙哑的嗓音惊得燕九浑身一颤。回头见个破衲老僧蜷在钟后,十指冻得发紫,却捧着半块冻硬的炊饼啃得极为虔诚。老僧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精光:“你听,这钟声里藏着韦陀杵的劲道——”
话音未落,三道黑影踏着碎雪逼近。当先的蒙面人峨眉刺尖淬着幽蓝毒芒,刺破雪幕时竟带起鬼哭般的尖啸。
雪粒子裹着朔风在鬼市长街横冲直撞,燕九后背抵着青铜残钟,冰寒自尾椎直窜天灵。此时蒙面刺客的峨眉刺距咽喉仅余三寸,蓝汪汪的毒芒映得他瞳孔收缩如针——那淬毒的尖刺上分明刻着唐门“千机”二字,纹路里还嵌着些未干的血垢。
“叮!”
破衲老僧弹指击出半块冻硬的炊饼,正撞在峨眉刺七寸处。那刺客腕骨应声而折,却见断腕处突然爆开一团紫雾,数枚透骨钉自雾中激射而出。老僧破袖翻卷如云,竟将毒钉尽数收入袖中,反手一甩钉在青石板上,摆出个“卍“字佛印。
“唐门的娃娃也配用孔雀泪?”老僧笑声如暮鼓晨钟,震得周遭积雪簌簌而落,“回去问问唐老太君,可还记得达摩洞前的三跪九叩?”
话音未落,东厂番子的锁魂链已如毒蛇吐信缠向燕九脚踝。链头恶鬼面獠牙大张,喷出一团腥臭紫雾。燕九欲退,忽觉后颈被老僧枯指点中,一股暖流自大椎穴涌入,竟催得他无意识踏出七星步。那步子暗合北斗方位,七步踏尽,锁魂链恰在雪地上绞出个北斗图形。
“好个天罡步!”弯刀客自雪幕中显形,刀锋映出他颈间狼牙项链的幽光,“这小崽子莫不是端王府的余孽?”
燕九闻言心头剧震,恍惚间似见女子素手执笔,在宣纸上写下“沧溟“二字。这失神的刹那,弯刀已裹着塞外风雪劈面而来。刀锋未至,寒气先凝成冰狼虚影,獠牙直取双目。
“咄!”
老僧突然舌绽春雷,枯掌拍在青铜钟上。二十年前被般若掌力震裂的残钟,此刻竟发出完整梵钟的轰鸣。
声浪过处,冰狼虚影应声而碎,弯刀客暴退三丈,靴底在雪地犁出两道深沟。燕九瞥见他刀柄狼眼石泛起血光,竟与怀中阵图残卷的朱雀位隐隐共鸣。
“苍狼七煞的唤灵术也敢在中原撒野?”老僧袈裟鼓荡如帆,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梵文,“二十年前赫连勃勃断指求饶时,你们这些狼崽子还在喝马奶呢!”
东厂番子突然扯开飞鱼服,胸口“幽”字刺青泛着青紫毒芒。锁魂链凌空抖出九个连环,恶鬼面喷出的毒雾凝成罗网。“国师要的人,达摩院也敢拦?”他尖声厉喝,链影中忽现五道幽蓝鬼火,正是五狱冥尊独门绝学“九幽冥火“。
老僧面色骤变,枯指急点燕九后心三处大穴:“小友看好了,这才是韦陀杵的真意!”燕九顿觉双臂灌入千钧之力,双掌不受控地拍向青铜钟。掌心触及“般若波罗蜜”五字时,裂纹中渗出的铜锈突然化作金粉流转。
“当——”
钟声如天龙怒吟,音浪竟将九幽冥火尽数震散。燕九双掌金芒大盛,隐约现出降魔杵虚影。使峨眉刺的唐门刺客首当其冲,蒙面布被音波撕成碎片,露出张布满毒疮的脸——那疮口排列竟暗合唐门暗器图谱的“百雀朝凤”。
“般若掌!”弯刀客的狼眼石项链突然崩断,七颗狼牙坠地摆出北斗阵型,“这穷酸小子竟会少林绝学!”
老僧趁势抓起燕九后领,踏着积雪跃上屋檐。破袈裟迎风展开,内衬梵文在月光下流转如金河。燕九回头望去,见那东厂番子正自怀中掏出支赤龙箭,箭簇青龙纹在雪光下活灵活现。
“曹化淳连压箱底的赤龙箭都舍出来了?”老僧笑声中带着三分讥讽,“可惜青龙出海需配惊蛰雨,这数九寒天......”话音未落,箭已离弦。
燕九忽觉怀中阵图残卷发烫,朱雀位的血珠竟自行飞起,在半空凝成火凤虚影。赤龙箭穿凤首而过,箭簇青龙纹与火凤同时发出悲鸣。老僧见状瞳孔骤缩,猛将燕九推向护城河:“入水!“
护城河的冰面在老僧掌风下轰然迸裂,燕九如断线纸鸢般坠入寒流。河水裹着碎冰碴子灌入七窍,刺骨寒意反倒激得他灵台清明。恍惚间,青铜钟的梵唱在耳畔愈发清晰,竟似有万千僧众在水底诵经。
“嗡——”
怀中阵图残卷突然泛起金芒,朱雀位的血珠凝成火凤虚影。那虚影展翅间融化周遭冰水,在燕九身周撑开三尺气罩。
他惊觉自己竟能在水中视物,但见河底沉着半截断刀,刀身纹路与阵图残角严丝合缝——正是五狱冥尊老五阎罗笑的佩刀“断魂“。
“哗啦!”
赤龙箭破水而入,箭簇青龙纹遇水暴涨,化作三丈龙影直扑气罩。燕九无意识并指成剑,指尖金芒吞吐如莲,竟使出了达摩剑法的“拈花一笑“。
剑气过处,龙影悲鸣溃散,箭杆上“癸卯年惊蛰”的铭文却让他心头剧震——这分明是二十年前血月之变的年月!
“小友接印!”
老僧的传音如春雷炸响,袈裟碎片裹着串菩提子坠入水中。燕九伸手去接,指尖触及菩提子时,气海突然翻江倒海。十八颗菩提子应声而碎,露出内里鎏金梵文,正是《洗髓经》的“伐毛洗髓篇”!
河面突然传来闷响,东厂番子竟将整块冰面炸开。燕九抬头望去,但见弯刀客踏着浮冰凌空扑下,狼眼石映出他颈后若隐若现的金针痕迹。那金针不过发丝粗细,针尾却雕着五爪蟠龙——分明是前朝太医署的“锁魂针“!
“端王府的小崽子果然没死绝!”弯刀客狞笑着挥刀,刀气凝成七匹冰狼,“赫连大帅要的人头,达摩院保不住!”
燕九足尖轻点河底断刀,竟无师自通使出武当梯云纵。身形拔起时带起串气泡,每个气泡都映着老僧先前演示的掌法残影。弯刀劈中虚影的刹那,真正的燕九已如游鱼般滑至刺客身后,双掌金芒大盛,正是般若掌的“金刚伏魔”。
“噗!”
掌力透背而过,弯刀客喷出的血雾竟在空中凝成狼首形状。那血狼獠牙毕现,反扑向燕九面门。千钧一发之际,河底阵图残卷突然腾空,朱雀火凤与血狼相撞,激得整条护城河沸腾如煮!
“喀啦啦——”
冰层下的暗渠石壁应声崩裂,露出条幽深隧道。燕九被激流卷入其中,后脑撞上块凸起的石碑。朦胧间瞥见碑文“龙渊阁地界”,腰间忽然一紧,竟是老僧用破袈裟结成绳索将他拽向岸畔。
“施主好俊的般若掌。”老僧盘坐岸边巨石,十指结着大金刚轮印,“可惜刚猛有余,慈悲不足。”说着突然扯开胸前破衲,露出心口狰狞疤痕——那伤疤走势竟与阵图残卷的玄武位完全吻合!
燕九正要开口,忽觉天旋地转。老僧的独眼中泛起琉璃色,枯指在他眉心一点:“且看这招‘醍醐灌顶'!”海量信息瞬间涌入神识:二十年前血月之变的厮杀,五狱冥尊遭新帝背叛的惨状,还有襁褓中被金针封穴的剧痛......
“哇!”
一口黑血喷在雪地上,竟腐蚀出北斗七星图案。燕九踉跄后退,怀中阵图残卷突然飞起,与老僧胸前的疤痕产生共鸣。月光下,那些疤痕渐渐浮现金色纹路,赫然是完整的《五狱合击阵图》!
“师叔......”老僧突然对着虚空合十,“您当年种下的因,今日该结果了。”
话音未落,东厂番子带着神机营火铳队围拢过来。曹化淳的尖笑刺破雪幕:“慧觉!你这达摩院首座装疯卖傻二十年,就为等这小子?”拂尘甩动间,十二支赤龙箭齐齐上弦,箭簇青龙纹睁开猩红竖瞳。
慧觉大师突然长身而起,破袈裟无风自动:“二十年前老衲未能保住端王妃,今日便是舍了这身臭皮囊,也要护她骨血周全!”说着猛拍天灵盖,周身毛孔渗出金血,在雪地上绘出巨大卍字佛印。
燕九只觉气海沸腾如熔岩,七十二绝技的要诀如走马灯般闪过。他无意识踏出罗汉步,每步都在雪地烙下莲花印。当曹化淳的赤龙箭离弦时,燕九双掌已然按在青铜钟上——
“咣!!!”
钟声混合着龙吟凤鸣响彻云霄,阵图残卷化作金甲覆体。十二支赤龙箭在空中自燃,箭灰竟拼出“还命于天”四个血字。慧觉大笑三声,身形渐渐透明:“去永昌当铺......找半部洗髓经......”余音未散,人已化作金光融入阵图。
燕九怔怔望着掌心流转的梵文,忽觉颈后金针剧痛。记忆如潮水涌来:母妃临终前的呢喃,独孤绝雪夜赠图的决绝,还有少室山大火中十八罗汉的悲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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