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霉味混着干涸的血腥气,像一条无形的、长满黏腻鳞片的毒蛇,钻进李修的每一个毛孔。
他不喜欢这个味道。三个月了,依旧无法适应。
这里是锦衣卫诏狱,大明朝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人间炼狱。而他,李修,二十一世纪的明史专业在读博士生,头天晚上还在为一篇关于“明初卫所制度与皇权关系”的论文而奋笔疾书,第二天一睁眼,就成了这个鬼地方的一名底层校尉。
穿越?重生?
最初的震惊与被历史选中的狂喜,早已被这九十多天浸泡在恐惧中的现实磨得粉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与戒备。
远处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先是尖锐,撕裂了石壁上昏黄的灯火,随即又被硬生生压制下去,扭曲成一种介于呜咽与嘶吼之间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有人的声带正在被钝器反复碾磨。李修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帧画面——那是他在《天命》游戏中,第一次对NPC用刑时的场景。那时的他,还带着一丝新奇和兴奋,看着屏幕上跳出的“威吓+10”的系统提示。
紧接着,是拖动沉重铁链的“哗啦”声,在空旷悠长的石道里激起阵阵回音,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李修的心上。而现在,当真实灌入耳中,他只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冰冷的铁器触感,是他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凭证。
“这绝对不是游戏……”他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对自己说。
博士生涯的闲暇之余,他曾是那款名为《天命》的全息历史模拟游戏的骨灰级玩家。那款游戏以其惊人的真实度和号称拥有“独立人格AI”的NPC而闻名。他也曾在游戏的“大明风云”资料片里,以锦衣卫的身份体验过人生。
但,不一样。
他闭上眼,能清晰地回忆起游戏中的“痛觉模拟”。那是系统经过精密计算后,反馈给神经的一种“安全电击”,会让你感到疼痛,但绝不会让你失控,更不会有现在这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混杂着绝望的真实痛楚。讽刺的是他曾嘲笑过游戏里那些因为“过度沉浸”而需要心理疏导的玩家,现在才明白,虚拟的刺激与真实的绝望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游戏里的血,无论做得多逼真,终究是一串数据,风干后不会留下这种铁锈般的腥甜。游戏里的NPC,无论AI多高,双眼中也模拟不出囚犯在临刑前那种灵魂都被抽空的、纯粹的虚无。
最重要的是,李修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这双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却有几道新生的薄茧。这不是他那双常年握笔的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身体里每一块肌肉的记忆,能感觉到挥刀时那熟极而流的轨迹。这具身体的原主,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校尉。而自己,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房客,鸠占鹊巢。
这不是游戏,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残酷的“覆盖”。
“哒、哒、哒……”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甬道尽头传来,打断了李修的思绪。是制式的千层底官靴踩在微湿石板上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精准丈量过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李修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垂下头,调整呼吸,让自己的身影缩进火把照不到的阴影里,姿态谦卑得像一粒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尘埃。这套动作,他已经练习了上千次。
来人是他的顶头上司,锦衣卫百户,张千。一个脸上永远带着和善微笑,但据说能一边笑着一边将人凌迟的狠角色。
张千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扫视着两侧的囚室,仿佛在巡视自己的菜园。只是在经过李修身边时,他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吩咐道:“李修,跟我来。别再杵着跟个死人一样,看着晦气。”
“是,百户大人。”
李修连大气都不敢喘,立刻跟了上去,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不多一分,不少一毫。这是他三个月用无数次观察和一次被踹倒在地的教训总结出的“绝对安全距离”。
他能感觉到张千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淡淡的皂角香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股味道,是诏狱里所有底层校尉的噩梦。
穿过两道需要验明腰牌的铁门,两人来到一间更为偏僻的档案室。这里的霉味比外面更重,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如同翻滚的浊浪。
张千嫌恶地用袖子扇了扇鼻子,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极为不满。他随手指向墙角那几口积满灰尘、用封条交叉贴住的樟木大箱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与鄙夷:
“这些都是‘蓝玉案’的废档,早就结案了,但一直堆在这里占地方。指挥使大人前日巡查时看到了,看着心烦,让你把它们都整理出来,分门别类,理出个头绪。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蓝玉案”?
李修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洪武二十六年,大将军蓝玉以“谋反罪”被族诛,牵连受戮者一万五千余人,史称“蓝玉党案”。此案之后,大明开国的功臣宿将几乎被屠戮一空,军权被彻底收归皇室。这是朱元璋晚年最血腥、最残酷的政治清洗之一,也是明史研究中绕不开的一座血肉丰碑。他不由想起导师在课堂上的一句评语:“蓝玉案的卷宗,是明初最典型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文本范例,其罗织罪名的逻辑,堪称一门艺术。”
他下意识地抬头,想问一句“为何要整理已经结案多年的废档”,但嘴唇刚动,就迎上了张千那毫无笑意的冰冷目光。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职责是听从,不是询问。”
他立刻把所有疑问都连着口水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卑职遵命!”他躬身应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对方听清,又显得足够恭敬。
“干得好点,别耍滑头。也别想着从这里面看出什么花来,这就是一堆没人要的垃圾。”张千最后警告了一句,似乎看穿了他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也别损坏了,毕竟是御批的案子,走个过场也得像样。”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随着他的脚步声远去,档案室的沉重铁门“吱呀”一声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李修这才敢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背脊传来一阵酸麻。他靠在冰冷的墙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滲出了一层冷汗。
他心中竟有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整理档案,虽然枯燥、肮脏,但至少是安全的。至少这三天,他不用再待在那条随时可能溅上新鲜血液的甬道里,不用再听那些能将人的理智一同撕碎的惨叫了。
他走到那几口大箱子前,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封条早已因年深日久而变得枯黄发脆。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一张,一股更为浓郁的、混杂着陈腐与墨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从这堆被所有人视为垃圾的“废档”中翻开的,将是一个比所有酷刑和屠杀都更加恐怖,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箱子深处,一份用油纸包裹的、标注着“海寇异闻”的副卷,正静静地等待着它唯一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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