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后的庙祝

　　甜腻的腐朽气息，是唤醒顾辰的第一缕知觉。

　　那不是寻常草木的腐烂，而是一种混杂着陈年血腥、潮湿泥土与某种油脂状香料的复合气味，像是有人试图用廉价的熏香去掩盖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结果却调和出更加令人作呕的甜腻。

　　他猛地吸气，随即被这股味道呛得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像在吞咽一团由蛛网和尘埃凝结成的、浸透了尸水的棉花。

　　他正躺在一张硬木板床上，身上盖着的薄被又冷又粘，像一张巨大的、湿漉漉的兽皮。意识的碎片缓缓拼接，一个他努力抗拒了三天的现实，再次清晰地浮现。

　　他叫顾辰，或者说，这具身体叫顾辰。他是一名穿越者，而这具身体的身份，是柏溪镇外这座破败古庙的——庙祝。

　　视线缓缓聚焦，他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座早已被时光遗弃的神殿。支撑着屋顶的梁柱被经年的烟火熏得漆黑油亮，上面悬挂着一层又一层的蛛网，厚重得如同亡魂的婚纱。唯一的自然光源来自北墙一扇破了大洞的窗户，惨白、毫无温度的天光从中漏下，形成一道倾斜的光柱，恰好照亮了庙宇的正中央。

　　也照亮了，那道光柱下，悬挂着的东西。

　　它随着从窗口灌入的阴风，正以一种催眠般的、极其轻微的节奏，来回摇晃。

　　顾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那是一具风干的人类残骸。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它，但这三天的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那样，带来深入骨髓的战栗。残骸的肋骨如交错的枯枝，根根分明，上面还挂着几缕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它的头颅低垂着，下颌骨几乎要碰到胸腔，仿佛在对自己腐朽的身躯进行着永恒的忏悔。

　　这是他的前任。一个他从未见过活体，却无比熟悉其结局的可怜人。

　　顾辰的记忆里，还残留着这具身体原主的最后印象——三天前，几个穿着统一青灰色短衫、神情肃穆的镇民将这位已经瘦得脱相、眼神涣散的前任庙祝拖了进来。他们没有杀他，只是进行了一场简短而诡异的仪式，然后便将他“献”给了神像。

　　仪式结束后，那些人走到当时还活着的“顾辰”面前，为首的老者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好好准备，三日之后，就轮到你了。”

　　“侍奉神明，是汝等的荣幸。”

　　荣幸？顾辰的视线艰难地从那具“荣幸”的残骸上移开，如同挣脱磁石的铁屑，缓缓投向了庙宇最深沉的阴影里。

　　那里，端坐着一尊神像。

　　它约有两人高，材质非石非木，呈现出一种宛如病变骨骼的灰白色。神像被雕刻成一个盘坐的人形，五官却是一片诡异的模糊，仿佛雕刻者在即将完成时，被某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神，用工具胡乱地将它的面目抹平。

　　不，不是完全抹平。

　　在那片模糊的正中央，一张嘴被极尽夸张地撕裂开来，嘴角以一种违反解剖学原理的角度，几乎要咧到耳根。那不是笑，也不是怒，而是一种纯粹的、饱含恶意的“开裂”，仿佛这张嘴的唯一功能，就是为了更高效地吞咽。

　　神像的通体布满了无数细如发丝的黑色裂纹，像一张细密的蛛网，又像是某种植物的根系，深深地扎根在神像体内。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裂纹仿佛在随着顾辰恐惧的心跳，进行着同频率的、微不可察的脉动。

　　这便是此庙供奉的“神祇”——食人山鬼。

　　“……好饿……”

　　“……血肉……新鲜的……温热的……”

　　“……祭品……在哪儿……”

　　若有若无的低语，如跗骨之蛆，再次从四面八方渗入顾辰的脑海。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在他精神层面响起的、充满贪婪与疯狂的念头，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

　　而这低语的源头，正是那尊神像。

　　顾辰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和满口的血腥味让他勉强维持住了一丝清明。他强迫自己的视线再次回到那具残骸上，试图用更具体的恐惧来对抗这精神污染。

　　这一次，他发现了之前因恐慌而忽略的细节。

　　残骸的左手，不见了。

　　断口平滑如镜，绝非野兽啃噬。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透过那破烂的衣衫，他能看到残骸的胸腔是空的。那些重要的脏器，似乎都被小心翼翼地……取走了。

　　一个完整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仪式流程在他脑中成型：活人被献祭，在精神被彻底摧垮后，由某种力量吞噬其内脏与灵魂。而剩下的残肢，则会成为新的“诡物”，残缺的躯壳，则被悬挂于此，作为一种宣告，也作为一种……对后来者的警告。

　　下一个，就是自己。

　　彻骨的绝望如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口鼻，即将彻底吞噬他。

　　就在这一刻，就在他的理智防线即将崩溃的临界点！

　　异变陡生！

　　“嗡——”

　　一道清越如古刹钟鸣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最深处炸响！那持续不断的疯狂低语，在这道钟鸣之下，竟如遇克星般瞬间消散。

　　紧接着，一抹灿烂的金光在他漆黑的意识海洋中绽放，一卷由光芒织就的古朴画卷，缓缓展开。

　　画卷之上，四个充满了道韵与威严的古拙大字，熠熠生辉——《神祇图录》！

　　顾辰猛地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那依旧污浊的空气，却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新。

　　他的世界，安静了。

　　取而代之的，是图录上如水般流淌而来的信息。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尊恐怖的神像。

　　【检测到重度污染源……正在解析……】

　　【污神：食人山鬼像（堕落中）】

　　【状态：极度饥饿，神性正在流失，污染范围持续扩大】

　　【威胁等级：极度致命（当前状态下，接触即死）】

　　顾辰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强忍着战栗，将目光投向那具残骸。

　　【检测到中度污染源……解析中……】

　　【诡物：庙祝的残躯（怨念聚合体）】

　　【状态：被动吸引邪祟】

　　【威胁等级：中等（精神污染）】

　　不……不对。顾辰的目光猛地一跳，图录的信息还在刷新，似乎在进行更精细的扫描。

　　【在附近检测到低级污染源……】

　　【诡物：庙祝的怨恨左手】

　　【状态：被遗弃，饥饿，对生灵血肉抱有极强的攻击性】

　　【威胁等级：低（可净化）】

　　【备注：由被吞噬者的残肢与不甘的怨念结合而成。它被藏在这座庙的某个角落，等待着下一位牺牲者。净化后，可汲取其残余神性。】

　　可净化！

　　汲取神性！

　　这六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顾辰死寂的心湖中炸开了万丈狂澜！

　　他的目光如饿狼般，疯狂地扫视着庙内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了自己床下。那里，一块铺地的青石板，边缘似乎比其他的石板要新上一些，缝隙也更大。

　　是坐在这里，等待三天后被那尊邪神完整地吞噬？

　　还是去冒着未知的风险，去触碰那只同样由怨念和血肉构成的“诡物”，去抓住那万分之一的，名为“净化”的生机？

　　极致的恐惧，在这一刻，终于发酵成了求生的疯狂。

　　顾辰的眼中闪过一抹血红，那是被逼到绝路后，野兽才会露出的神色。他猛地从床上翻滚下来，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冷滑腻的石砖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那个角落，死死地盯住那块松动的石板，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庙宇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缓缓蹲下身，身体因恐惧、寒冷和一丝病态的兴奋而剧烈颤抖。

　　然后，他伸出了自己的手，颤抖的指尖，探向了那道通往未知生死的黑暗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