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光和二年,冬,天大寒,冰厚数尺,闾左多冻死。
是岁,鲜卑入寇幽、并。
幽州,涿县官廨外。
县令公孙瓒凭栏望雪,玄色貂裘衬得玉面如琢。
寒风吹过,寂静的庭院内,三名剑客持着木剑不断向一青年围攻。
被围在其中的男子年方十八,一身素衣大冠,形如雪中清竹。
举止从容,英姿飒爽,浑身一副燕赵游侠气。
公孙瓒拍手笑道:“三位义弟,不必顾虑,我这玄德贤弟剑术高深,你们三人都用全力去打。”
“让他练练你们也好。”
那三人闻言,各自对视一眼。
他们非是寻常游侠,在涿郡各有身份。
“那就得罪了,渔阳卜数师刘纬台、涿郡贩缯李移子、右北平贾人乐何当,请玄德贤弟赐教!”
玄德躬身行礼。
那三人却不讲武德,趁着刘备低头的一瞬间快步压上。
玄德手持两柄木剑,抬头挥动间,寒鸦飞起,惊落枝头雪。
招架,顾应,还击。
顷刻间,鸟飞、雪落、木屑飞扬。
三人甚至没看清对方动作,一个个便应声倒地。
稍后,雪团儿不偏不倚的落在玄德肩头。
他收起木剑,慢慢拂去肩头碎雪,向倒地的三人拱手:
“游侠街头混战,讲求的正是出其不意。”
“可论及快剑,备这顾应法,自是要更胜一筹。”
“诸位,得罪了。”
他拉起倒地的三人,又拱手向公孙瓒:“孟圭兄,胜负已决。”
公孙瓒缓缓走出府门,拍手道:
“哈哈,不愧是幽州第一剑客,你这剑术是越来越精湛了,不过有一事你说错了,自愚兄离开卢门,拜入刘太尉门下后,便与天子共师,今非昔比了。”
“孟圭是过去的表字,如今我已改叫伯圭。”
礼纬有云:“嫡长称伯,庶长称孟”,汉人贵嫡而贱庶,公孙瓒是庶子出身,成年改字,多半是想在精神方面弥补出身上的不足。
刘备没置喙此事,立刻改口:“伯圭兄今日找我,不单单是闲来观剑吧。”
笑意顿时漫上公孙瓒眼角,他急忙上前迎人。
“嗯,外边风大,玄德快些进来再说。”
“来人,给我这几位兄弟带去找个医工。”
青年随着公孙瓒缓缓入室。
暖阁内珍玩奇多,陈设极尽豪奢。
二人绕过屏风,来到了内室后,方见坐榻上已经铺好了软垫,屋中还升起了炭火,煮好了茶汤。
滚烫的茶水在火上沸腾,裹着葱姜的香气引入口鼻。
刘备入座后,公孙瓒倒上茶水开门见山,语气凝重。
“玄德,可知上谷境况。”
刘备接过茶器,眼前白烟缭绕。
“备虽远在楼桑,却已有所耳闻,鲜卑大举南下,兵锋直指并州,听闻朝廷已调拨重兵去了五原郡。”
“州里豪杰都说幽州之余患不足为虑,雪落后胡人便会撤走,备……却觉得恰恰相反,鲜卑人目下还没有撤兵的意思。”
“料想,胡人定有诡计。”
“英雄所见略同。”公孙瓒猛叩案几,震得茶汤微漾,他用手指沾着茶渍,在桌案上画出幽州山川地形。
“往昔胡人南下,多是沿边抄掠,代郡、上谷郡常遭战火。”
“一般抢完这两个郡,汉军主力便正好完成集结,胡人见势也该退走。”
“可今时不同了!”
公孙瓒话锋一转:“此番胡人抄掠幽州两郡后,仍没有退兵,他们在等什么?”
“正是在等我汉军主力出并州!”
“汉军利在势众,胡骑利在迅捷。”
“倘若鲜卑真反其道而行之,主攻幽州,待他穿越燕山,夺下了居庸关,自此幽州境内便一马平川,广阳、涿郡、右北平、渔阳膏腴之地,将尽成胡马牧场!”
刘备垂目暗思,燕山和太行山是幽州的天然屏障,号称双龙锁钥,但这屏障并非不可破。
一汉当五胡的豪言也不假,可自鲜卑出了檀石槐这等雄主以来,汉家边军已连续十余年被鲜卑压着打了。
“真要是檀石槐来个调虎离山,只怕这个寒冬幽州难捱。”
“玄德,大战在即啊。”
刘备侧目道:“兄长既然明察,何不直接上书州里陈述己见?”
“呵。”公孙瓒语气中颇带了些不耐烦。
“书生坐占高位,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这区区千石县令,如何左右得了州中舆情?”
“那幽州刺史刘伯安向来以柔和安抚为政,自以为施行善政便能保边境无虞,他还当塞外的鲜卑人和汉家境内乌丸人一样好糊弄呢。”
“罢了,说这些也无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倒是,玄德你得机会来了。”
公孙瓒起身去内府取来一件黑匣子,打开盒盖,将内中文书递给了刘备。
“虽然汉家主力调去了并州,但好歹还算是留了一手,羽书六百里加急,今日送来的。”
“州里下令征发沿边各郡奔命兵赴边守塞,涿县得出一百人……愚兄想让玄德负责统领。”
刘备轻轻抬头。
奔命,就是临时召集奔赴前线的部队。
东汉采用募兵制,一遇突发战事,边军守备不及便得征发沿边百姓、囚徒、奴隶入伍。
别看活儿不大,押送壮丁上战场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儿。
陈胜吴广珠玉在前,但凡奔命兵临阵哗变,或是中途逃走跑到檀石槐手下当汉奸,都会令幽州局势雪上加霜。
为此在征发壮丁时,县令一定得选择自己信得过的人,这不仅关乎着县令的政绩,更关乎着整个幽州战局。
公孙瓒不是涿郡本地人,手下可用的人不多。
能入局的除了他那三个结义兄弟以外,就属刘备一个。
“胡人南下抄掠,边民涂炭,守不住边关,我涿郡父老也得受难,便是兄长今日不让我去,备也打算招募义从,北上击贼的。”
公孙瓒伸手拍向刘备的肩膀:
“壮哉,这才是卢门子弟啊,自古我燕赵男儿,多舍身赴国难,兄佩服玄德胆色。”
“好了,此事就此说罢……兄这次找你来,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儿想问贤弟,此事困惑良久,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孙瓒举起茶器,凝视对面青年。
刘备道:“兄长且说来。”
公孙瓒收回眼眸,笑道。
“这几年玄德的气质与以往大不相同,简直是脱胎换骨啊。”
“到底是涿郡池子浅了,藏不住真龙啊。”
对方瞬间变化的情绪来的分外突兀。
刘备只是淡淡地抿了一口茶,深邃的眼眸里似有波澜起伏:“伯圭兄有话直说便是。”
“那好。”公孙瓒还是选择坦诚相见:“熹平四年,你我都在缑氏山跟随卢公学古文尚书。”
“夏日炎炎,少年人皆心浮气躁,无心静坐,某日,你我约定与同乡刘德然同去雒阳郊外的万安山登山散心。”
“说来也奇怪,我等出发时本是晴朗天气,可刚登上山顶忽见妖风大起,风沙弥天,玄德竟一时失足被吹落山涧中……”
说起这桩古怪事儿,公孙瓒仿佛觉得眼前的玄德既熟悉又陌生。
“我与刘德然急忙下山将你寻起,玄德醒后却发了疯一般的抱头怒号,说什么:此地不是万安山,乃是山阿明帝高平陵……”
“我还没问出高平陵是谁的陵呢?玄德却又梦中呓语,说了一堆昏话,兄快记不清了,玄德当初说的什么来着?”
暖阁死寂,唯闻雪压竹折声。
茶局,既是心灵的交流,也可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
刘备此刻好似觉得壶中的茶,也不仅仅是茶了。
“如果弟没记错,应该是:党锢之乱、清浊相杀、四夷扰攘、黄巾蔽野、西兵入京、汉鼎倾危、群雄逐鹿、三分归晋、五胡乱华,神州陆沉……”
“这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伯圭兄为何旧事重提?”
公孙瓒倒映在茶水中的眼神锐利异常。
“实不相瞒,之前兄还当是玄德招了巫鬼上身,净说疯话。”
“如今再看……玄德,你是对的。”
他语气凝重,手指摩挲着茶器边缘的纹路,半晌后,猛灌了一口热茶汤。
“这些年朝廷针对士族党人的打压越来越重。”
“清流士人与浊流阉党更是相互残杀,连年不休。”
“西、北不是西羌反叛,就是鲜卑寇边、南方则是日南蛮、武陵蛮、长沙蛮、江夏蛮,动荡不休。”
“去年在冀州,党人里又冒出了个张角在民间布太平道,听说教众皆身缠黄巾,其党羽更是上通阉宦,下结豪右……全都应验了。”
公孙瓒猛地抬头看向刘备。
若玄德当年所说的‘疯话’当真都一一印证,那西兵入京、汉鼎倾危、逐鹿中原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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