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巧智脱樊笼

  堂内死寂。芈梁瘫坐在苇席上,像被抽走了脊骨,蜡黄的脸上汗珠混着灰尘滚落,留下几道滑稽的污痕。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姚福那油滑跋扈的腔调和李斯淡漠离去的玄衣身影似乎还在眼前交错。角落里,三个隶臣抖得更厉害了,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们枯瘦的身躯。

  “阿…阿薇…”芈梁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不安,“李…李先生…他说的…那些东西…库房里那些破烂…姚福…姚福真的会认吗?三日…只有三日啊…”他语无伦次,目光游移着,不敢看女儿颈侧那道刺目的红痕。那痕迹像一条狰狞的蜈蚣,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懦弱和无能。

  秦薇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她走到那张破旧的矮几前,目光落在李斯随手搁下的那卷巫医帛书上。帛书边缘磨损严重,泛黄的麻布质地粗糙,上面用朱砂和墨汁绘制的图案怪异扭曲,旁边潦草的注释字迹模糊不清,带着浓重的楚地巫鬼气息。这卷被李斯“无意”提起、成为今日救命稻草的玩意儿,此刻在她眼中,更像一个冰冷的讽刺,一个权谋交易中微不足道的添头。

  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帛书冰凉的表面。那上面描绘的某种根茎植物的图案,线条扭曲,旁边标注着“祛寒热”几个字,字迹歪斜难辨。一丝极其微弱的、混合着陈旧草药和血腥气的味道钻入鼻腔。林薇脑海中属于现代医药知识的碎片瞬间被激活——这模糊的图案,似乎与某种具有镇痛消炎作用的野生植物根茎有几分相似?但在这蒙昧的时代,它被赋予了神鬼之力,记录它的帛书本身也成了某种神秘力量的象征。

  知识。

  秦薇缓缓收拢手指,握紧了冰冷的帛书。李斯看到了它作为“古方图谱”的价值,可以投吕不韦“杂家”所好。而她,看到的却是这蒙昧符号背后可能隐藏的、可以利用的“真实”。在这个时代,知识,尤其是能解决实际问题的知识,就是权力,就是生存的筹码!李斯那洞悉一切、权衡利弊的眼神再次浮现脑海。他像一只盘踞在暗处的蜘蛛,冷静地观察着猎物在网中挣扎,在关键时刻伸出丝线,不是为了拯救,而是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

  “父亲,”秦薇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堂内令人窒息的绝望,“去库房。把所有的东西,一件不落,全部清点出来。”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的隶臣,“你们三个,也来帮忙。”

  芈梁被女儿冰冷的语气慑住,下意识地点头,挣扎着爬起来。隶臣们如蒙大赦,慌忙跟上。

  芈家的库房,与其说是库房,不如说是一个堆满杂物的破败棚屋。灰尘弥漫,蛛网密布。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朽木味扑面而来。借着棚顶缝隙漏下的微弱天光,秦薇看清了所谓的“家资”——几卷色泽晦暗、边缘磨损的粗麻布;几只漆皮剥落、露出劣质木胎的漆碗漆盘;几捆干枯发黄的苎麻;角落里还散落着几件锈迹斑斑、早已看不出原貌的旧农具。最值钱的,大概就是芈梁口中那几张记载着几块贫瘠坡地的旧田契了,上面的字迹都已模糊不清。

  芈梁看着眼前这一堆破烂,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绝望地喃喃:“完了…这点东西…连五十金都值不了…”

  秦薇没有理会他的哀叹。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锐利地扫过每一寸地方。现代供应链管理和成本控制的本能,让她在这堆“垃圾”中迅速寻找着可能的突破口。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那几捆干枯的苎麻上,以及旁边一架几乎散架的原始腰机(一种最简陋的脚踏织布机)。

  “家中织造,全靠此物?”秦薇指着那架腰机,声音依旧平静。

  芈梁茫然地点点头:“是…是…家中几个老婢,闲暇便织些粗麻布,换点盐钱…只是…太慢了…”

  秦薇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腰机的结构极其简单:几根粗糙的木棍搭成框架,一个卷经轴,一个卷布轴,中间用分经棍将经纱分成上下两层,再用梭子引纬。织造时需手脚并用,费力且效率低下。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一根紧绷的经纱,粗糙的麻纤维立刻在她指尖留下红痕。梭子笨重,边缘甚至带着毛刺。这样的工具,这样的材料,产出只能是粗糙、厚重、毫无价值可言的劣等麻布。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骤然在她脑中迸发。改良!

  知识!来自未来的知识!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武器!

  “阿忠!”秦薇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角落里一个年纪稍长、脸上带着一道陈旧刀疤的隶臣。记忆碎片告诉她,此人曾是军中工匠,因伤被芈家收留,“我记得你懂些木工?”

  名叫阿忠的隶臣被秦薇锐利的目光看得一哆嗦,连忙躬身:“回…回女公子,小的…小的粗通些。”

  “好!”秦薇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从现在起,听我安排!父亲,立刻去寻里监门(基层小吏),言明我芈家愿以库中所有资财抵债,请其明日午时前来见证估值!阿仲,你去找工具,木料库房若有就用,没有就去拆不承重的旧门窗!你,还有你,”她指向另外两个年轻些的隶臣,“立刻打扫库房,腾出空地!将这些苎麻全部搬出来,分拣!把最细软、最长的纤维挑出来!还有那些麻布,也按质地分好!”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快速、不容置疑。芈梁和隶臣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镇住了,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下意识地就动了起来。芈梁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阿忠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亮光,闷头去寻工具。两个年轻隶臣也慌忙开始搬运、分拣。

  秦薇则快步回到正堂,一把抓起矮几上的笔墨和几片刮削干净的空白竹简。她盘膝坐下,不顾苇席的冰冷,将竹简摊在膝上。深吸一口气,排除掉脑海中父亲绝望的脸、姚福油腻的嘴脸、李斯冰冷的眼神,以及颈侧隐隐的刺痛,所有的精神都高度凝聚。

  她需要设计。设计一个能在这个时代实现的、显著提高麻纺效率的装置!不是凭空创造,而是在现有腰机基础上的关键改良!现代纺织机械的原理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再与眼前这架原始腰机的结构进行残酷的碰撞和筛选。材料有限,时间紧迫,技术基础薄弱……每一个限制都如同枷锁。

  时间在笔尖与竹简的刮擦声中流逝。棚屋里传来阿忠拆解木头的闷响和隶臣们搬运麻束的悉索声。秦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专注。她完全沉浸在那个由线条、力臂、传动构成的微观世界里。最终,几幅虽然线条简陋却结构清晰的分解图出现在竹简上:

  脚踏提综装置:用杠杆原理,将原本需要用手费力提起的分经棍(综片),改为通过脚踏板驱动。脚踏板连接一根杠杆,杠杆末端系绳,绕过固定在机架顶部的滑轮(可用打磨光滑的硬木轮替代),再向下连接控制经纱上下交替的综片。双踏板设计,左右脚交替踩踏,即可轻松完成“开口”动作,解放双手!

  飞梭雏形:将笨重的木梭内部挖空减轻重量,两端镶嵌打磨光滑的小石片(或铜片)作为轴承。在织机两侧加装简单的、带凹槽的木质“梭道”。织布时,只需一手拉动连接飞梭的绳子,利用惯性,飞梭便能快速穿过张开的经纱层!大大加快引纬速度!

  张力调节与卷取联动:在卷布轴上加装简易棘轮机构(可用带齿木轮和卡爪),配合杠杆,使卷取动作更省力、更均匀,保持经纱张力稳定。

  “阿忠!”秦薇放下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兴奋。

  阿忠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手里拎着几根刚拆下来的、还算笔直的窗棂木条。

  秦薇将竹简递给他,指着上面的图:“按这个做!脚踏板用这个木条!滑轮…找最硬的木头,仔细打磨圆!梭子照图改造!梭道要光滑!立刻!马上!”

  阿忠接过竹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图样。他虽然看不懂那些线条代表的复杂原理,但那清晰的结构分解和标注,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属于工匠的那团火!这不再是简单的修补,这是…创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猛地点头:“诺!”转身就冲回棚屋,仿佛年轻了十岁。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与时间赛跑的疯狂。库房被临时改造成了热火朝天的手工作坊。阿忠如同着魔般,锯、刨、凿、磨,木屑纷飞,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褐衣。两个年轻隶臣在他的指挥下打下手,传递工具,打磨部件。秦薇则亲自处理麻料。她将分拣出的最优质的苎麻长纤维浸泡在仅存的、混合了少量草木灰(碱性,可脱胶软化)的温水中,再指挥隶臣用简陋的梳耙反复梳理,去除短绒杂质,力求获得尽可能长、尽可能顺滑的麻缕。

  芈梁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带来了里监门明日午时准到的消息。他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女儿挽着袖子,双手泡在浑浊的水里梳理麻缕,神情专注得近乎冷酷;隶臣们在阿忠的呼喝下挥汗如雨,木头的敲打声、石头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库房里弥漫着木屑、汗水和浸泡麻料的古怪气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颓然地靠在门框上,眼神空洞。他不知道女儿在做什么,他只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和绝望。

  天色由铅灰转为浓墨。寒风在破宅外呼啸得更凄厉了。

  “成了!女公子!成了!”阿忠嘶哑着嗓子,带着狂喜的颤抖喊道。

  一架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怪物”矗立在库房中央!虽然依旧粗糙,许多连接处还显生硬,但脚踏板、滑轮组、改造过的飞梭、简易梭道、以及那个带着齿木轮的卷取装置,都已赫然在目!它像一个从蒙昧中挣扎而出的原始机械生命,带着笨拙却充满力量的线条。

  秦薇甩掉手上的水渍,快步上前。她的心跳得飞快。成败在此一举!

  “上经!”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麻缕被小心翼翼地绷在经轴上。秦薇亲自坐上织机前的矮凳。她深吸一口气,左脚轻轻踩下左侧踏板。

  “咔哒!”一声轻响,杠杆带动绳索,绳索绕过顶部的木滑轮,稳稳地将一组综片提起!经纱层瞬间整齐地分开一道清晰的口子!

  成了!脚踏提综成功了!比用手提快了何止数倍!

  秦薇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她右手拿起那枚内部掏空、两端镶嵌着磨得光滑小石片的飞梭,将它放入右侧梭道的凹槽中,左手猛地一拉连接飞梭的绳子!

  “嗖——!”一声轻响!飞梭如同离弦之箭,瞬间穿过张开的经纱口,准确地落入左侧梭道的凹槽中!速度之快,远超之前用手传递笨重木梭!

  “啪!”秦薇右手迅速推动筘座(打纬装置),将纬纱打紧。同时右脚踩下右侧踏板!

  另一组综片提起,新的经纱口张开!左手一拉绳子!

  “嗖——!”飞梭再次如电般穿梭!

  左脚踩…打纬…飞梭穿梭…右脚踩…打纬…飞梭穿梭…

  原本需要全身剧烈运动、手脚高度协调、效率极其低下的织布过程,在脚踏提综和飞梭引纬的双重加持下,变得流畅、省力、快速!秦薇的动作从最初的生涩迅速变得娴熟,双脚有节奏地交替踩踏,双手配合着打纬和拉动飞梭绳,如同演奏一曲充满机械韵律的乐章!

  “唰…唰…唰…”紧密而规律的打纬声在库房里回荡,取代了之前的敲打和摩擦声。一圈,两圈,三圈…原本需要耗费一个熟练织工小半日才能织出的长度,在秦薇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的操作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卷布轴上累积!

  阿忠和两个年轻隶臣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芈梁也蹭地站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怎么可能?!这速度…比最快的织妇还要快上数倍不止!

  汗水顺着秦薇的额角滑落,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颈侧那道红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但她浑然不觉。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眼前这架由她亲手“催生”的原始机械带来的澎湃力量感中。每一次脚踏板的落下,每一次飞梭的穿梭,每一次筘座的撞击,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束缚着她的那层层枷锁上——父权的枷锁,夫权的枷锁,还有这冰冷时代强加给所有弱者的、名为“命运”的沉重枷锁!

  知识!这就是知识转化为力量的感觉!冰冷,坚硬,带着金属般的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卷足有之前数倍长度、质地明显更细密均匀的麻布,已经卷在了布轴上。秦薇终于停下了动作,微微喘息着。库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秦薇站起身,走到那卷新织出的麻布前。她伸出手,指尖拂过布面。虽然依旧带着麻织物特有的粗粝感,但比起之前那些厚重粗糙、疙瘩遍布的劣布,这卷布质地明显更轻薄、更柔软,经纬线排列也紧密均匀了许多!最关键的是——速度!这恐怖的速度!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芈梁和三个隶臣,最后落在阿仲那张因激动和汗水而涨红的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淬火之刃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弥漫着木屑和汗味的库房里:

  “以此新机,以此细麻,日夜赶工。三日之内,我要织出足够抵偿三百金债务的细麻布!”

  “父亲,”她的目光转向芈梁,那眼神锐利得让他不敢直视,“明日里监门来时,不必急着让他估值库中那些破烂。请他看看这架织机,看看它能织出什么样的麻布,看看它一个时辰能织出多少尺布!”

  芈梁的嘴唇哆嗦着,看着那卷细密的麻布,看着那架如同神迹般的织机,再看向女儿那张苍白却闪耀着惊人意志的脸庞。他浑浊的眼中,绝望的死灰色第一次被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和更深恐惧的复杂情绪所取代。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诺!”

  秦薇的目光越过父亲,投向库房外浓重的夜色。寒风依旧在呜咽,但此刻,那风声似乎不再刺骨。她仿佛能听到麻线在梭子穿梭间绷紧的铮鸣,听到脚踏板落下时杠杆转动的沉稳低吼。那是力量的声音,是她在这个冰冷时代,用属于未来的智慧和属于秦薇的双手,为自己敲响的第一声战鼓。

  三百金?

  三日?

  她紧紧攥起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再次发白。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挣扎,而是力量的积蓄。

  来吧!

本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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