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门槛与熟人(二合一)

  两小时后。

  文锦街。

  挂着“余砚堂”牌匾的铺子门口,叮铃当啷一阵响,却始终没人应声。

  “人呢?”唐老爷子一只手撑着拐杖,一只手抬起又一次敲了敲门,“你不是说今天这小子肯定在?”

  阿豆站在他身后,神情也有点懵:“他不是说这几天应该都在店里吗?会不会是突然有事……”

  话还没说完,身后又传来一串匆匆脚步声。

  “哎——你们不会也来找沈师傅?”来人是个穿白衬衫的中年人,文质彬彬的样子,左臂夹着卷图,脚下却是一双踩泥的运动鞋。

  阿豆眨眼:“你谁啊?”

  那人自报家门:“我叫陆见深,文保单位的。”

  “文保的?”唐老爷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嗯?沈师傅跟你们那边有联系?”

  “也不能算有联系吧……之前摊子上偶遇沈师傅,就是觉得他挺有学问的,今天正好有空,本来想问他有没有空跟我喝杯茶呢。

  陆见深正是沈砚舟第一次去废品摊收货时认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看出来沈砚舟”捡破烂“背后逻辑的人。

  之前他一直忙着所里的事情,没有时间照着约定来找沈砚舟喝茶,今天总算是空了,沈砚舟又不在。

  而要是他知道沈砚舟今天的目的地正是文保所,怕更是要感叹这太不赶巧。

  看到唐老爷子和阿豆二人也在余砚堂门口等待,陆见深好奇道:“你们呢,找沈师傅有事?”

  阿豆在一旁接嘴:“这个沈师傅可厉害了,之前请他帮忙给紫砂壶配盖,配了个天衣无缝的,只收了我五百,我爹觉得过意不去,这才找过来……”

  话音未落,第三拨人来了。

  这次是一位穿着素灰旗袍的女子,步子轻缓,神色冷淡,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个戴鸭舌帽、提箱子的年轻女孩。

  她站在门前没敲门,也没喊人,只是稍微歪头,打量了一下铺子门楣上的“余砚堂”三个字。

  “人不在?”她声音很轻。

  戴帽女孩小声应了一句:“刚才那边饭店说,他中午和一个中年男人提了个包,说是出去了。”

  “……”

  三波人都来找沈砚舟,却偏偏都在此时扑了个空——

  无奈,五个人站在街头,大眼瞪着小眼。

  “算了,既然今儿不赶巧,那我们下次再来吧。”

  还是穿着旗袍的女子先开口,转头离去。

  另一边。

  市文物管理办公室的门口。

  沈砚舟站在斑驳水泥阶上,低头点了根烟,没抽,只是捏着。

  葛成义还在旁边抱怨:“这都啥破地方,你不是说这玩意宝贝得很吗?那人看都不看一眼,就跟审贼似的问我有没有报备……我哪知道得报啥东西?”

  “也不是他们的错。”沈砚舟神色平静,“流程定在那里,他们只是照章办事。”

  “那你早说啊!早知道能这么麻烦,咱们自己处理去卖得了。”葛成义嘟囔着,但语气已经明显软下来。

  但是无奈,毕竟没有关系,只能等待。

  然而等了两个小时,也只等到了一个“暂时无法接收,得等待专家上班鉴定”的结果。

  沈砚舟无奈摇头,心想只能过几天再来试试了。

  他们正准备走,一个穿着灰蓝夹克、手里提着文件袋的男人从大门里快步走进来。

  这人差点和沈砚舟撞个满怀。

  “哎?……你是,那个小沈?”

  那人停住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沈砚舟,“你怎么在这儿?”

  沈砚舟一愣,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对方是谁抬头:“……陆老师?”

  正是那日废品市场上见过的陆见深。

  陆见深正是去了趟文锦街没找着沈砚舟,这才又回来文保所办公室拿工作资料。

  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浮起几分笑意:“我说我这两天老念着你,今天正好专门去文锦街找你找不着,回办公室拿点资料,倒是和你碰上了。你说巧不巧?”

  沈砚舟把手中才燃了一半的烟掐灭,笑着说:“送个民间发现的木雕观音像过来……被拦外头了。”

  陆见深挑眉:“什么观音像?”

  沈砚舟迟疑了一下,没有打开箱子,而是从怀中拿出随身小笔记本,翻到一页草图给陆见深看了一眼,“推测是宋代,江南私修木雕观音像残件。我做了初步定型,B72雾喷了两层,放在恒湿恒温箱里,还没动结构。”

  陆见深一听,脸色马上正了几分:“在哪儿出的?”

  “镇上。有人家里老辈藏着的。”

  “你让他们看了吗?”

  “我说了,那姑娘只是让填上报表,说要审批流程、等科里安排统一鉴定。”沈砚舟耸耸肩,“我又没介绍信,也没‘挂靠单位’,自然是没那么快的。”

  “呵……”陆见深低笑一声,低声嘀咕:“现在这套流程做得比文物还古。”

  他顿了一下,看了沈砚舟几秒,忽然认真起来:“你那块……你确定是真东西?”

  沈砚舟直视他眼睛:“我不敢说百分百,但我能判断:它是那类的木雕像遗留中的稀见孤例。”

  陆见深点了点头:“行,相信你的眼力……哦,对了,今天去找你的时候,还碰上一对姓唐的父子,听说你还会紫砂壶配盖,年纪轻轻涉猎还挺广,挺厉害的。”

  沈砚舟笑笑:“家里以前就是做这个的,跟着学了一点。”

  “别谦虚了,”陆见深咧咧嘴,“来吧,跟我上楼,我正好也要进档案库。”

  “您那能看?”

  “我原来也在这儿干,现在半自由顾问,脸还能用一用。”他说完,看向葛成义,“这位是?”

  “器主家属。”沈砚舟答。

  “那你俩跟我走一趟。不保证立刻立项,但至少先有人看一眼。”

  ……

  三人转入大楼,穿过走廊,到三楼一间落满灰的资料室前。陆见深推门进去,喊了声:“老周,借你灯一用。”

  他在桌上铺开一层白棉布,沈砚舟从纸包中轻轻取出那尊残损的木雕观音像。

  灯光一亮,木像表面泛出隐隐光泽,老漆已大半剥落,露出斑驳的青褐色木胎。残断处有细密裂纹,如干地龟裂,眉眼虽已轻损,但仍可见原来雕工细腻,神情静穆。

  陆见深戴上眼镜,弯腰细看了很久,指着观音像残缺的左肩和断腕位置低声道:“……你不说,我真没看出来是宋代江南的。太轻巧了,像是更晚的东西。”

  沈砚舟既然是:“它不属于系统制像,像是书斋供奉,或私人斋堂所藏——小型整木雕,保留了宋代观音‘三折枝’的构图,但没有重髻高冠,只做简单化佛,衣纹简劲,可能是地方工匠仿刻的。”

  他顿了顿,又道:“材质是老樟,轻轻有香。看断面,年轮密度极高,至少百年以上老料。”

  “面部雕法很纯,线条干净,用的是斜刀削线,不像后期那种翻模味重的‘样稿件’。你再看这个手残的接口位置——不是后断,是年代风化自然崩掉的。”

  “这些我是正巧在杂书上见过,才知道的。”

  陆见深叹了口气:“……那你说,你要是自己修,怎么动?”

  沈砚舟想了想——如果是在他过去的实验室,至少得先全像扫描、做温湿度老化评估,再进行数字建模和结构模拟,有完整的非接触式修复设备和数据库参照。但现在,如果纯靠手工——

  “我觉得比起修复,还是以保护为主——

  “先在低温干燥环境下做脱酸处理,用缓释型防虫包挂置,表面喷稳定剂。再做结构支撑,封闭缝隙,软性填补,等条件允许,再考虑是否用微粒补强剂对内部虫蛀空洞做进一步填充……我有全流程,只是没工具。”

  “缺什么?”

  “呃……红外扫描之类的仪器,另外还要高分辨率探针,至少得有内窥摄像模组。还有脱湿控温的密封柜……总之都不是常见设备。”

  “全要设备啊,而且还全不是常见的……”陆见深挠头,“这你得靠关系挪东西。”

  沈砚舟耸肩:“这也没有办法。”

  想了想,陆见深决定暂时先保守些:

  “这个观音像,我暂时以‘民间传藏未报备古木雕件’的名义挂入简要目录。”

  陆见深收好资料副本,又低头在最后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

  “如果后续确认是南宋的,或者你说的‘书斋供奉造像’这些属实,文保评级肯定得重新走流程,但你至少有了第一手的登记权。”

  “那我能参与后续修复?”沈砚舟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你现在身份卡着,不能直接挂名主修。”陆见深把文件装入袋中,“不过我可以给你写协作意见书。而且你要真能把它稳定住,我们这些业内的人自然知道是谁的功劳。”

  沈砚舟其实也不在意功劳——主要是害怕其他人给弄坏了,听了这话只是点了点头。

  而一旁的葛成义一路跟着上楼,神情却有些恍惚。

  他刚才看着那俩人说话,越听越发愣:什么“定型处理”“雾喷稳定”“挂档案编号”……这些词句他一句都没完全听懂,但心里却是头一回有点打怵。

  这不是“卖个老木雕”的事了,这是碰上真的了。

  他其实心底里不太明白“文物”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沈砚舟说得明白:“这是国宝”,而眼前这位陆老师随口一句“我进档案库”,也让他察觉出了这事的份量。

  他忽然有些庆幸——好在他没一冲动转手就在黑市里处理掉。

  这时候,沈砚舟回头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你要是赶时间,也可以先走,这边我来就行。”

  葛成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算了,反正我也不懂这套,你要是真说能进国家的地方,那我也不说啥。就一件东西,留着也留不出个名堂,不如你帮忙看着。”

  说到这,他摸了摸后脖子:“哎对了,我家锅还在灶上……我是真得回去了。”

  沈砚舟抬头看他:“你放心,我会照看这东西。”

  “那就好。”葛成义点点头,嘴上说得潇洒,眼神却还是不免飘向那尊残损的观音像。

  他磨蹭了一下,嘴角动了动,还是忍不住问:“沈师傅……以后真要上了什么展,或者立档那种……我妈名字能写上吗?”

  “可以写她是发现者。”沈砚舟说,“只要走程序,这个归属就会登记。”

  葛成义点点头,叹了口气:“那成,给她个念想。”

  在陆沈二人的注视中,葛成义身影一晃,拖着鞋底在楼道里发出啪啪几声回响,渐渐远去。

  这时候办公室里人不多,楼道也安静。陆见深边走边忽然开口:

  “对了,有件事问你,你有没有时间出一趟工?”

  沈砚舟看他一眼:“临时活儿?”

  “算是抢险。”陆见深语气略微郑重了些,“妙相寺那边的东南侧塔基前两天塌了一角,那座塔是宋元时期的重修物,虽然外观残破,但基础结构没动过,不过这几年因为天气环境原因,地基出了问题,我们找了土建的人做加固。

  “不过还是缺懂古建筑古文物的专业人手,特别是,有一些砖雕饰物掉下来了,得要器物修复的人介入。”

  “总之,这两天接连下暴雨,土层冲刷得厉害,镇文保站那边请了人看,说情况不乐观。”

  说罢陆见深正色道:“名单里,他们原本找了一位省里挂职的老师傅,但那边临时走不开。我这边也有别的行程冲撞了,正发愁呢。

  “你要愿意去,我就推荐你了。”

  “我?”沈砚舟愣了一下,“直接让我去,我行吗?我又不挂系统,也没什么资历。”

  “这活儿是抢险,本来就缺人手。”陆见深道,“你人到场就行,他们土建的在先处理结构稳定问题,你就在旁边看着点,那些雕刻石构能不能抢救的,尽量保留——像你这样能懂各种器修知识点的、又肯下手的,民间真不多了。”

  “……什么时候?”

  “下下周一动工,三天窗口。你要有意愿,我现在就跟他们确认。”

  沈砚舟低头看了眼那封登记文件,封面纸上赫然写着:“疑似宋代江南私寺木雕观音像残件(未定级)”。

  思索片刻后,他点头:“行,没问题,我有时间的,可以去帮忙。”

  “确定了吗?”陆见深抬起眼看他,“不过先说好,这事钱不多,顶多报你点车马费。”

  “那东西本来就不是为了钱修的。”沈砚舟语气淡淡,“这些东西能修到,是缘分也是福分。”

  沈砚舟刚刚主要就是在回忆日程——

  他记得没错的话,下周末正好是何先生向沈砚舟推荐的展会时间。

  也是时间赶巧,正好抢在了寺庙抢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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