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清晨

  “工艺很粗,字体也斜。别人都说那是后人仿的,现代人爱写这类型词句,后来人管叫‘文艺青年’嘛。”

  “可有位前辈只说了一句:‘你们看错了——这不是仿,这是真。因为那字体不像文人写的,也不像是现代人会去仿写的类型。’

  “后来考证下来,还真是当时的妇人,手刻的。”

  他顿了顿。

  “——‘她不是想装文雅,她是真的想托梦给人。’”

  有人低声嘟哝:“……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沈砚舟轻声笑笑,“反正那瓷枕最后进了博物馆,展签写得清清楚楚:‘晚宋,民间胎,青白釉刻花瓷枕,或用于守丧祭器。’”

  他顿了顿,看向塔影,“你说它值钱吗?不值。你说它重要吗?也许吧。”

  “但它能让你在一堆废瓦堆里停下来想一想:‘这个人,是不是也活过?是不是在某年,也坐过夜,她刻这些字,是想让谁回来一眼?’

  “我有时候觉得,这就是做文物这一行的意义。”

  周之澜低声道:“……你也是挺会讲的。”

  沈砚舟笑了笑:“反正大家也睡不着嘛。”

  旁边有工人嘟囔:“你这段像电影里那种‘老修复师的人生哲理’桥段。”

  “那我还可以再讲点狗血的。”沈砚舟一摊手。

  “比如有个朋友,年轻时候犯过错,修坏了东西,但他后来又修回来了很多更难的,把所有人都惊着了——你们猜后来怎么着?”

  “怎么着?”

  “最后还是没人记得他修了什么,只记得他当年修坏了哪件。”

  沈砚舟说完摇头:“这对咱们修器人来说,才是真的鬼故事。”

  众人笑得不大,倒也真。

  葛工砸吧了下嘴,抬头看天:“天快亮了……估计早上文保那边要来了。”

  “早啊?”沈砚舟打了个哈欠,“他们习惯下午三点开会,早上十一点是天理极限。”

  “那你呢?你这晚上也算干了不少——不是来学习视察的吗?”

  沈砚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啊,又不是学生,也不是领导,什么视察和学习,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我能修的东西。”

  天光一点点染淡了塔檐,塔心那口井水退了个干净,砖石露了出来,像是刚被清洗完的古老眼睛。

  有人端茶,有人擦泥,有人收拾工具,衣服湿了就搭在塔栏杆上晾着,一排排的,工棚处一群人落魄的样子,像是古代逃荒队在歇脚。

  但没有人离开。

  因为这一夜,他们一同把一座塔,从水底下捞了回来。

  “……话又说回来,咱们修文物的,怕的真不是什么怪事、民间怪谈,要论怕——”

  沈砚舟说着摊开右手掌,掌心上是之前修东西磨的,已经磨出一层茧。

  “还是怕今晚这种情况,若是修文物修坏了,那就不只是‘东西毁了’,是别人一辈子的托付毁了。”

  “所以比起怪力乱神——我们修器物的更怕‘人祸’。”

  有人点头,也有人起身默默拉紧了雨衣领子。

  这夜快过去了,但故事像没完。

  而那口刚刚被救下的塔檐还在滴水,幽幽地,又滴下一声清响——

  咚。

  ……

  雨停得很突然,像是整个夜晚的急促终于都在这一刻吐尽了气。

  天边刚透出鱼肚白,妙相寺塔基广场依旧湿漉漉的,积水尚未退尽。空气中全是潮腥味,泥地上布满了踩实的脚印和被雨泡成泥的砖灰。

  但,塔还在。

  角塌稳住了,地基护坡没再扩裂,上层也没出事,那几方剥落砖雕,如今正静静躺在木架上,缠着一圈吸水布和封膜,在晨光里泛着一层湿润却安定的光泽。

  几个工人从工棚出来,围着塔蹲着。

  “这东西……真保住了啊。”小吴轻声说。

  葛新成则在一旁叼着烟,咔哒一声点上。

  “我昨晚差点就把沙袋堆到这宋代的砖上面。”另一个人咧嘴,“最开始还嫌他多嘴来着。”

  “他那叫多嘴?你最开始说人家什么找关系进来,才是多嘴!”

  大家说着话,却谁也没笑出来,而是像经历了一场事后仍未醒透的梦。

  沈砚舟也走出来就蹲在那些藏砖旁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封布一角,检查角裂处是否有回潮。

  他的手上还缠着一圈布,是昨晚割封膜的时候被划破的,后来完事了,甚至是故事都讲完了才发现,此刻血痕渗透开来,已成深红一线。

  周之澜走过来,手里拿着几张打印纸,悄声道:“这是文保局那边通报,感谢参与者,你放心,我们里面把你的名字列进去了……在正式报告之前。”

  沈砚舟点头:“其实不列也没关系,我真不是为了上名单来的。”

  “我知道。”她笑了笑,“但昨晚没你可能真就不行了。”

  沈砚舟一怔,低头看那砖,低声道:“这次这么大座塔,不是我修出来的,是大家守出来的。”

  这时,有人喊:“沈师傅!记者来了!”

  “您好,请问您是沈砚舟先生吗?”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红马甲的女记者拎着笔记本跑过来,后头跟着个抱着卡片机的男生,镜头上似乎还沾着点灰。

  “我们是《江南文博周刊》的,今天在做妙相寺抢修的专题报道!”

  这个年轻记者头发扎得紧紧的,绑着高马尾,说话带点兴奋,像刚被指派了什么重大的历史性任务。

  “您是沈砚舟先生对吧?我们是《江南都市报》,刚接到消息,听刚刚其他人说,昨晚在危急的塔基抢救时刻、在塔心坍塌之际大家能抢修成功,全靠您一旁的指导和实操。”

  沈砚舟站起身,身上全是泥点,雨衣半挂着,肩上还搭着擦东西用的布条。他脸色还有点苍白,却还是点了点头:“我是,不过没那么夸张,是大家一起想办法的。”

  “您能接受一下采访吗?我们想了解一下您的身世背景,昨晚现场的情况,也想采访您……是怎么判断出塔心渗水问题,据说在凌晨抢修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沈砚舟:“这个不是我‘判断’的,这个一看就能看出来……”

  记者刚问完,旁边的小吴抢着说:“你们要问,就得问沈师傅昨天下午是怎么看出来哪些砖是哪个年代的,为什么说‘这层砖不能受力’的!他要不说,我们真就把架子搭上去了!”

  “对,他肯定心里急,还装着不急,说什么‘你信就挪,不信我也不拦’——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沈砚舟:“……”

  记者看向沈砚舟:“所以您是建筑专家吗?”

  “不是。我是修瓷的。”沈砚舟认真地回答,“以前主修器物,也接触过壁画、砖雕之类,了解一点结构,但古建,不是我的专业。”

本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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