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饭局?

  沈砚舟盯着塔基南侧那一段翘起的边角,看得极仔细。

  青砖之间已经渗水松动,裂缝中潮气涌动。

  “你真不去了?”周之澜在一旁问。

  沈砚舟不吭声,低头取出竹尺,测量比对那块已经剥离的装饰砖雕构件。

  雨后的塔下安静得出奇。

  整个妙相寺工地,大家都动作轻而慎重,生怕再踏错一步。

  “沈老师,我都替你急。”周之澜嘟囔,“你不是说,本来你今天下午还要做工艺演示吗?”

  沈砚舟没抬头:“没事儿,实在不行就算了,他们也不是光看我一个。”

  “话是这么说……”周之澜叹口气,转头帮忙去对接施工队。

  她脚步刚走远,沈砚舟才把尺子收起,站起身,看了看天。

  此时下午一点,正逢一天中日头最烈的时候。

  ……

  另一头。

  展厅里渐渐热闹起来,围在焦师傅桌前的人不少。

  主办方看见沈砚舟迟迟未到,主持人只好临时调整流程,把本该安排在后头的演示提前了。

  此时焦师傅登台,戴上手套,取出那只断成三段的青花瓶,一板一眼地开始修补。

  他下手还算稳当,缝口处理得很干净,胶水控制得克制,拼接时因为用胶原因,略有错位,但整体接缝紧密,虽谈不上“无痕”,也算一手不错的“中上修”。

  有人低声评价:“不愧是老修器的,手挺稳。”

  旁边却也有懂行的嘀咕:“这接缝口胶用多了点,摸上去肯定不算严丝合缝。”

  焦师傅没搭理围观的评论,神情认真地做完第一段拼接,台下掌声倒也响了几下。

  焦师傅虽然心里暗自有些瞧不上这个小年轻,但是也没再继续多说什么,只是再给自己打了个小广告便转身下台。

  倒是旁边的围观群众,有些知道几分“内情”的讨论起来:

  “不是说今天说是演示,其实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和台上焦师傅想比试比试吗?”

  “是啊,就是那个沈师傅上了名单又玩消失,怕不是真的临场怂了,不敢来了?”

  “别说比试了,其实很多年轻民间手艺人,都不敢当众做工,一旦当着人的面,就容易失误。这个沈师傅也有可能是不敢上这个展示台……”

  何先生此时站在展位边角,看了焦师傅一眼,又瞥了瞥台下一群围观人的神情议论。

  半晌,他失笑:“修器是静得下心,处理起别的事情还是毛躁了点——这走的是有多急,连和主办方说一声都没时间吗?”

  他提了提手里那个略显古旧的皮箱,从里面取出一只盘子。

  那是一只清末民初的粉彩折枝花卉盘,盘口本残裂,边沿延伸至中间处也有缺,现今却修得完整,原本的缺口,若不贴近细看几乎不显。

  盘心图案线条未乱,补色过渡不跳,釉层也压得平匀,后画的图样和原图的衔接自然,是那种“不张扬、不出戏”的样子,看得出手艺人有点分寸感。

  围着小平台的人群中,有几个转头看到了他手里的盘子,不由自主凑了过来。

  “咦?这盘子哪来的?”

  “是我带来的。”何先生随口应了句,“前阵子让那个姓沈的小伙子修的,就是今天工艺展示师傅名单上,没能上场的那个。可惜今天他有个紧急现场抢修任务,这才来不及赶到这边来。”

  “……抢修?什么抢修?”人群一边好奇,一边围过去,就听到有人发出诧异的声音——

  “等等,这盘子是修的?这修哪里了?”

  “看不出来就对了,”何先生笑,“我作为这器主,没了图片对比,都差点找不着之前坏的是哪里。”

  一人凑得更近了些,捧起粉彩盘翻看盘底,好不容易对着光找出一丝微不足道的色差,喃喃道:“这修法……太精细了。”

  “对,我当初第一次找他,也完全想不到,一个年轻民间修复师能修这么好。”

  何先生笑笑,又道,“我这只盘是家里传下来的,原本想着留着将来挂厅堂用的,后来坏了,但也不舍得随便给人动刀。是小沈师傅第一次给我修好了一瓷瓶,我才敢把这个盘子给他,而他也是给了我个大惊喜。修成这样,我也算服气。”

  几人听了,又凑过去看,还有人低声感慨:“这水平不低啊。”

  也有好几个人悄声说:“真的假的,这盘子真修过吗?”

  何先生没继续说太多,只是顺势写了个手机号码,又写了个“文锦街,余砚堂,沈师傅”:

  “他这人话不多,干活比较实在。你们要是有碎器、小活之类的修复,不妨找他看看。摊在那边,就是……今天应该是临时去抢修文物去了,人没来。”

  有人接了名片,有人还拿手机拍了几张像素模糊的照片,说回头找找这人看看。

  那只盘子就这么被何先生托着,围观者越来越多。

  这下,甚至连焦师傅都凑过来了,想要看看这盘子修得能有多好,只是被一层层人群挡了个严实,垫着脚也看不清楚。

  而沈砚舟的摊位,仍是空着的,桌上只铺着那张藏蓝布,摊角的红纸写着:

  【承接古器修复·可当场观工·文玩拼配·工价面议】

  日光斜斜落下,在那红纸标签上映出一个淡影。

  什么展品都没有、什么话都没说——连人都不在,可人群却自己围了上去。

  ……

  下午四点,展会即将结束,会场很快就会闭馆。

  而此时沈砚舟摊位上还是空的,摊位前却站了四个人——

  何先生,一位旗袍女子,还有一个穿着蓝布对襟的老先生,和他身边的矮个子青年。

  “这小沈师傅,最后还是来不成了吗……”何先生低声叹了口气。

  一时间几个人面面相觑。

  “我姓姜。我们上回在沈师傅店门口碰过,”穿旗袍的姜小姐终是先开口,这话是对着唐老父子二人讲的,“您当时还拿着个纸袋,我记得。”

  阿豆在旁接口:“就是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沈师傅正好不在,我们老爷子走得还挺不情愿。”

  唐老抿了抿嘴,也笑了:“我是憋了一肚子想问他这配盖技术哪里学的,还接不接修紫砂壶的活儿——结果这回来了,他人还是不在。”

  姜小姐点点头:“这不巧了,我跟您一样。”

  “怎么说?”唐老挑眉转向她。

  “我那边公司手里有几件活,一直拖着没人敢动。”她说得平静,话不多,却透出一股压得住场的底气,“那些东西出土地不明,器型还不是正经谱系里的东西。”

  “我找过北平那边几个老师傅,也找过江南这边厂修的人,但——”她摇头,吐出一句话,“一提需求,能接的人不多。我认识的能接的人,又都在忙手上的工期,但我这想赶上下个月的拍卖会,就来不及了。”

  唐老爷子听着,忍不住轻哼一声:“那些说做不了的人,估计不仅是手艺问题,还有思路问题。你让他们补个能溯源的康熙大碗,一个个头头是道,你让他们补个连胎型都不敢确认的……全怵了。”

  “可我听何先生说,”姜小姐转头看向他,“沈师傅倒是个什么都能做的。”

  何先生想起了之前和沈砚舟闲聊时,沈砚舟说的话,笑了笑:“你那几件,拿给他看,他说不定真会修。至少能试试看,至于最后结果怎么样,那是他自己判断。”

  “所以我今天才过来,想着当面试试他的底。”姜小姐轻叹,“结果还是不在。”

  唐老摇摇头:“不只是你……

  “我也带了个伤件,本想请他看。上次那壶盖儿修的,修得我老朋友到现在还在念叨修得秒。”

  姜小姐轻轻一挑眉:“那看来我们几个也是缘分,都是为同一个人,找了两场还没找到人。”

  “不过您手头还有他修的东西,不像我,光听何总口头说了,连他修的器,都只见过照片没见过实物。”

  “我今天不是带来了吗。”何先生提起手边那只旧箱子,放在桌面上,小心掀开一角,再次露出那只粉彩盘。

  “这件修好快一个月了,本来是家里老东西,也舍不得随便给人动刀。”

  他指尖轻轻顺了顺盘底:“修完后,我是真没话说。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原裂是哪边——还不是小裂,之前碎得图案都缺了一块,他全给补上了。”

  唐老接过,戴上眼镜细看,越看神色越凝重。

  “唔……好手法,没有对比,我只觉得这就是个整器。”

  何先生指了指盘子中间:“这个地方的鸟翅膀,本来都没了,就是他补上去的。”

  姜小姐也凑过去:“这个调色和笔法,不像是做器物的,像是学绘画的。”

  “对。”唐老轻轻点头,“但你看他画得还不花,没有多余的动作,稳得很。”

  “老何,你知道他以前干什么的吗?”

  “……”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竟围起了圈。只有一个阿豆在一旁插不上嘴,只能乖乖杵着。

  唐老爷子忽然抬头看了看两人,笑道:“要不这样?既然咱仨都是为了他来的——不如改天约个饭局,把他请出来。”

  “正好,这局我来组。”何先生一抚掌,“这小沈师傅要是今天来不成了,我给他打个电话——本来就说今天展会结束一起吃个饭,我还有个姓徐的朋友,和他侄子,也想见沈砚舟。”

  何先生说的朋友正是胖老板。

  听了何先生的话,姜小姐笑着应下:“可以,这饭我请。”

  “你请不合适,我来吧。正好我家这不争气的,上次请人家配壶盖没好好感谢。”唐老拍拍胸口,阿豆则在一旁缩了缩脖子,“福源居定个包厢,环境清净,离他那也近。”

  “你们都定了,我就不争。”何先生笑眯眯,“我只提一句——我感觉那小子可能有点拧。”

  “拧点好。”姜小姐抬手理了理披肩,嘴角含笑,“拧,才不会给人敷衍货。”

  三人一合计,话就定下了。

  此时,沈砚舟仍旧没来。

  可他像是无形中将这群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聚在了一起。

  摊位还空着。

  阳光斜照,桌上箱子里头,那只粉彩盘泛出淡淡光晕,旁边那张写着“承接修复”的红纸微微翘起。

本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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