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铺子里坐下,翻到第31页,差不多是正中间的位置,一张清晰的拼复器照印在纸上——那是他们那只碎瓷拼出来的葫芦瓶,如今已端坐于柔光布景中,青花晕散,波纹回环,海兽戏珠图跃然瓶身上。
左下角的小注写着:
明代嘉靖青花海兽戏珠葫芦瓶(拼复件)
拼复率约95%以上,图案连续性良好,花纹勾线细密、布局典型,风格类归嘉靖时期青花体系。整体拼接自然,釉光过渡温润,极具收藏及研究价值。
“这照片拍得真好,文案也写得挺好。”王青云说,“感觉比咱们自己吹体面。”
“文案是蒋斐改的。”沈砚舟说,“他是负责人,知道该怎么说话刚刚好,不轻不重。”
王青云嘿了一声,玩笑道:“那能不能拍出个好价钱,就看他们包装了。”
没一会儿,老头来了。
还是那件灰呢子衣服,灰扑扑的帽子也抱在手里,站在王老板的铺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来。他看起来比前阵子又瘦了一圈,胡子刮得干净,但眼角没遮住的疲惫和红。
“前几天在医院陪孙女,一直没来得及过来看一眼。”老头开口先解释了一句,摸了把脸,接着说道,“我听说……真能上拍了?”
“已经进图录了。”沈砚舟把那一页翻给他看。
老头盯着看了很久,像是在认什么,又像在回想,最后才开口:
“这东西啊,我们家祖传下来,可到了上一辈,摔碎了。但舍不得扔,就把碎片收着,也真多亏了你们,我才能看到这宝贝本来的样子。
“……其实,我们家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我心里,都没指望这些碎片真能还多少钱,当时来问你们,不过是抱着点侥幸,不然,唉,我们就彻底走投无路了。”
沈砚舟和王青云对视了一眼。
“是你们保留得好,碎片不缺,这能拼得起来的东西,其实就还留有一口气。”沈砚舟说,“我们只是顺着它那口气,把它救回来了,也就复原出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它能卖出去吗?”老头低声问了一句,“会不会没人出价?”
王青云忍不住插嘴:“老先生你放心,小沈说了,图录能上整页就不是拿来陪跑的。
“而且吧,咱不说别的,就你看看这个瓶子,远看根本不像碎过,近距离仔细看才能看出修过的痕迹。
“你说,这碎过又被完整拼回来的物件,不比那些本来就是整器的瓶子还少见?我跟你说,咱这行,要的就是特别,越稀有越值钱!”
也不愧是之前能靠一张嘴立足文锦街的王老板,天马行空的说辞口气却信誓旦旦,乍一听仿佛真有歪理似的。
“得了,咱们也不赌虚的。”沈砚舟笑着摇头,接过话,“估价起拍十万。到底能走到哪儿,得看场子。但这一步,已经不是烂在箱底的命了。”
老头没说话,过了一会,才抬手抹了下脸:“我孙女化疗下个月要进第二轮。这钱……也是她命里的运气了。”
拍卖前两日,阴天。
傍晚时分,预展厅的大门敞开。
这是一幢改建后的老仓库,就在“江南瓷韵”的主拍卖展厅旁,从外看去,外墙抹成淡灰,窗户磨砂玻璃透出米黄色灯光。
其厅内宽敞,顶棚稍高,木梁与钢架混合的结构在灯光下凹凸。
展厅两侧是长条展示柜和玻璃展柜,展架干净利落,下面铺着暗红地毯,脚步声轻微回响。
展板标有每件拍品的编号、名录与简要说明,还有图录资料发放处整齐地堆着样本册。
通道边上是“咨询接待处”“竞买登记处”的小台子,一两个工作人员在整理图录、整理资料。现场空气中带一点陈年木头味,加上旧釉瓷器的微香。
灯具用的都是暖黄色射灯,专门调在展示柜里往下照,没有刺眼的白光。
他们三人走到三十倒四十编号的板块。
一路走过这边已经浏览过好几件器物:一个唐三彩骆驼,颜色已经有点褪;边上还有一个清代粉彩花卉碗,碗口有一个小裂,边缘的花样已经模糊;还有一只元代黑釉盘子,上面开片明显,似乎出土不久。
那些都算稀罕,而他们的瓶子静静待在一个单独玻璃柜中。
玻璃柜里,一盏暖光射灯从柜顶垂下,光束柔柔地打在瓶子上。釉色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青花的晕散处渐变自然;波涛纹理在瓶腹处起伏,角兽、龙首鱼、水波手法细致。瓶身的腰线收得匀,曲线从肩部往下渐渐收紧,在光线变化中形成阴影和亮面交错。
接缝被抛光处理过,只在侧面转角处、灯斜照时才见微痕。
王青云低声说:“那个照片已经看起来很不错了,就这一展,这光一照,看起来比图录照片还好。”
沈砚舟点点头,仿佛之前的夜以继日拼补、测量、补图案、上釉这些动作,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回应。
的确——诚如王老板所说,修复痕迹几乎在灯下隐去,釉面温润,纹饰连续。
王老板眼睛眯成一条缝,又绕着玻璃柜子走了一圈,最后似乎是相当满意:“放在这柜子里,看着和馆里展出的差不多了。就放心吧,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说不定比我们估的还好呢!”
老头在旁边,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像是终于心安。
沈砚舟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收回来,顺着展柜排布往旁边移去。
紧挨着的位置里,摆着另一件十分显眼的器物:一只清乾隆青花莲瓣纹大瓶,瓶体硕大,花瓣层层展开,青花深浅分明。
展签上写着“中场压轴”,估价四十万至五十万元。围在柜子前的人明显多些,有人拿着放大镜,有人对照图录,不时点头。
沈砚舟静静看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回自己的瓶子。心里清楚,这类完整的官窑整器,自然比拼复件更能吸引目光。到时候它一出场,场内气氛会被推到高点,而紧跟在后面的自家瓶子,未必还能维持住观众的兴致。
但他看了身边二人,尤其眼里波光闪动的老人,最后也没有把这份担心说出来。
出了预展厅,天色暗下来,街口的灯盏一盏盏亮起。
王老板和老头天南地北聊着天——基本上是王老板在讲话;而一旁沈砚舟没有怎么开口,心里还惦记着后天拍卖会的事。
老头先一步到家,只剩沈砚舟和王青云沉默地走在石板路上。
路过福昌观,王老板却没进去——
直到走进余砚堂,王老板才跟在沈砚舟身后溜了进去,抬手关上门,顺手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转身低声道:
“小沈,问你个事。”
好书等你评,快来成为鉴赏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