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泽远愣了下,随即笑:“我当然不懂细节。我就是觉得嘛……瓷器也好,账本也好,都是碎了就没人要,很多人都觉得坏了,就回不来了。可偏偏有人能把它们修回来,就挺有意思。
“再说了,这账本上写的,不就是人过日子的痕迹?买卖收支、谁欠谁的账,比一只瓶子热闹多了。”
沈砚舟静静看了他一眼。
话说得随意,纯玩票的口气,但是沈砚舟却觉得有一点门道。外行是外行,但能想到这一层,不算糊涂。
“至于为什么找你——”
俞泽远盯了沈砚舟两秒,忽然咧嘴一笑:“哎,我还以为修得出那只葫芦瓶的,得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先生,干修复干了一辈子了,胡子一大把,讲话得拐几个弯。没想到你看起来比我还小?这让我倒是挺意外的。所以,我还真有点好奇,这个账本你能修?”
沈砚舟想了想,只是点头:“能。”
“对嘛,我就说修这个和年纪没关系,”俞泽远连连点头,一副懂了的样子,“和天分有关系。”
“……”
“噢对了,”对方又补了一句,“钱什么的你随便开口,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沈砚舟没有马上接这话,而是指了指袋子:
“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俞泽远“啊”了一声,又低头在塑料袋里翻了翻。
“对对,还有些别的。”
他掏出来一叠散乱的纸张,几张是旧火车票,角落上印着“民十九年”;几张是戏票,油墨早掉得只剩淡影。
“这个嘛……就是当时看着便宜,也就百来镑一把,买回来自娱自乐。”
说着又摸出一只黑乎乎的小盒子,掌心大小,铜胎上锈斑斑的,已经辨认不出盖子上打的“什么号”的字样。
“这个倒有点意思,是个墨盒。”他把盒子转了转,笑得有点自嘲,“买回来才知道,里面墨渣都结成疙瘩了,盖子还合不上。别人说我是冤大头,我觉得挺好玩。”
一边说着,他又从塑料袋中零零碎碎掏出了许多东西。
最后,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又从袋底捞出一个绸布包,展开来,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缂丝残片,底色已发黄,边缘毛得厉害,但中间几缕花瓣的色泽仍然鲜亮。
“这个就花得多点了……但也没多多少,小一万块。”俞泽远摊手,笑得云淡风轻,“说实话,当时也没想太多,就是觉得看着顺眼,手一快就买下来了。”
他把东西一股脑推到沈砚舟面前,又靠回沙发背上,姿态慵懒:“这些啊,都是我拍下来的残品,花的确实不多,他们都觉得残品不值钱。
“但,也不是值钱不值钱的问题。我就是觉得,比起那些完完整整的瓶瓶罐罐,这种破破烂烂更有意思。嗯,我甚至在想,这些东西收多了,哪天干脆弄个小展,挂出来吓唬吓唬朋友们。”
沈砚舟低头,手指那块缂丝残片上轻轻掠过。
织线早已断裂,边缘毛糙,但残存的色泽仍透着工整与精巧。
他又看向那堆纸:账册与票据里,字迹虽斑驳,却完整地留着一个时代的气息。
他心里暗暗盘算:
破烂?
——这些东西,在2002年确实没人稀罕,甚至连古玩摊都嫌占地方,就他刚开店那会儿交不起房租的时候会摆出来。不过放到十年、二十年后,正是研究民俗、经济史的宝贝。
所以说,这富二代嘴上说玩票,眼光却不算差,起码知道“破烂里也有些有意思的东西”。
他神色专注思考着,眉峰微蹙。
对面,俞泽远原本还嬉皮笑脸,忽然心里一紧:
——完了,这位不会真把我当破烂王了吧?
他咳了一声,连忙摆手:“沈师傅,您可别误会啊。我真不是来找您乐子的,是真心想修,不是拿这些东西来糟践您手艺的。”
见沈砚舟还是一脸“神在在”的模样,俞泽远急了,干脆拍了拍那沓账册:
“这样吧,这几本账,修一本我出一万,还有这个缂丝,全套下来五万,您要嫌少就再翻一倍,怎么样?不够还能加!绝不是拿您当收破烂的。”
沈砚舟:“?”
沈砚舟看向对面的青年,只见对方嘴角还带着点僵硬的笑,眼神却不自觉盯着沈砚舟,好像在等一个判决。
他思考了片刻,并没有打算坑眼前这位显然家底异常殷实的富二代一笔大的。
比起捞一笔就跑,沈砚舟倒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俞泽远,说不定有“长期合作”的潜质。
沈砚舟抬眼,目光平静:“市场价没你说的这么离谱。账本这种,按页修,轻的三四十,重的七八十,一本下来两千差不多。缂丝残片三千起,杂件几百。全套合计,再贵也不超过一两万。”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缓:“真要谈,多的我也不收。要是以后你手上还有别的东西需要修,咱们可以继续合作。我对你的开展计划,也挺感兴趣。”
而听了这话,俞泽远显然完全没注意沈砚舟口中说的数字,只是整个人兴奋得坐直了:
“哎,行,这就对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一旁的咖啡正好端上来,奶油顶高得要溢出杯口,俞泽远顺手举到沈砚舟面前,笑得一口大白牙:“来来来!合作愉快!”
沈砚舟看着那杯看起来就甜得发腻的摩卡,眼角下意识抽了一下,然后才伸手端起了自己那杯苦得直涩的美式。
第二日。
“喂,小沈啊,今天有没有空来打个牌?三缺一!”
——王青云来电。
“有事。”
“好吧,工作?”
沈砚舟简单答道:“苏州修复行会的人来找。”
“他们是官方单位?”
“不是,是准社会组织,之前挂在文化馆下,现在半脱钩,但有备案。主要负责民间技艺登记和推荐,修复也是其中一块。”
“他们找你干嘛?”
“没明说,大概率是邀请入组。”沈砚舟顿了顿,“估计是现在小型修复案例多起来了,他们想把分散的手艺人拢成一圈,就相当于变成某种内部公信力。”
“哦哦,听起来不错啊,那你是不是得考虑下?”
沈砚舟语气不变:“嗯,反正他们今天下午要过来铺里看看。”
“今天?”
“嗯,短信说是两点。”沈砚舟顿了一下,“我要收拾一下。”
挂了电话,他转头看柜台后那套修复工具,粉、胶、笔、镊子、样册都一排排地摆着,看着还挺专业,也不寒碜。他把桌面清了清,把修复用的灯罩擦了下,坐回椅子上静等。
大约半小时后,风铃声响,沈砚舟向外看去,这一看,看得他眉头一挑——
一个穿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敲门进来,沈砚舟看到他的一刻,就觉得有些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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