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铁链在冷硬的岩壁上低低地呜咽，仿佛是谁撕心裂肺后的啜泣。
云瑶蜷缩在寒潭边那堆枯黄的稻草里，单薄的囚衣早已被刺骨的寒意浸透，冷得她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
洞顶的冰水，一滴，又一滴，沉重地坠落，在她脚边碎裂——就像她这三年来，那颗被命运反复蹂躏，又固执地拼凑起来的心，此刻已凉透了，冷透了。
寒潭如镜，映出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容颜。腕间的锁链深深地、深深地勒进皮肉里，殷红的血丝蜿蜒而下。可是，究竟是这铁链锁住了她的身躯，还是那彻骨穿心的痛楚，囚禁了她的灵魂？
她早已分不清了。
“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风雪裹挟着寒意卷了进来，也卷进一个熟悉到让她心头发颤的身影。玄清就站在那片阴影里，玄色的道袍上沾着细碎的冰碴，眼神冷得像一汪冰封的湖，没有半分暖意。
“师兄……”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喉间的血味。锁链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哐当”作响，撞在岩壁上，又弹回来，重重砸在心上。“你终究，还是来了啊……”
玄清缓缓走近，靴底碾过地上碎石的声响，像重锤一般，一下下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他停在三步之外，近得能看清他鬓角沾着的雪粒，可那份疏离，却远得像隔了三生三世，让人心头发紧。她看见他袖中的手攥得发白——他总是这样，连一丝一毫的心痛，都要藏在袖子里，不肯让人看见。
“师尊要你交出《青崖秘录》，”他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冷得能将空气都冻裂，“你为何……偏要如此冥顽不灵，自寻死路？”
“冥顽不灵？哈哈哈……”云瑶笑了，笑声碎得像风中飘零的梅瓣，混着血的腥甜，格外刺耳。
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在下巴上凝成细小的冰晶，又被她的呼吸呵成了一片白雾。
“当年望月台之上，是谁说要与我同修大道，护我一世周全？是谁在桃花树下折了花枝，说等我结婴之时，便去求那合籍文书？玄清，那些誓言，你当真都忘了吗？还是这风雪太大，把你的心也一并冻成了石头？”
“此一时，彼一时。”玄清别过脸，不敢看她冻得发紫的唇，“你盗取秘典，私闯禁地……罪不容恕！早已不是……不是当年我心里的瑶儿了！””
“盗取？”云瑶猛地挣动锁链，铁链更深地嵌进皮肉，那钻心的疼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我爹娘的遗物！是青崖山欠了我们云家啊！你明明……明明都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玄清猛地转头，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痛楚。
“我只知道，你如今是阶下囚！再执迷不悟，明日的雷劫阵，便是你的葬身之地！瑶儿！交出秘录！现在还来得及……师尊答应……留你一命！你为何……为何就不能低一次头？活着，活着啊，比什么都重要！”
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师弟捧着药碗，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他一见玄清，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像极了当年初入山门时的云瑶。“大师兄……云师姐昨夜又咳血了，这是我偷偷熬的凝神汤……您……您劝劝师姐吧……”
云瑶接过药碗，指尖触到陶土的暖意，忽然就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她试炼时走火入魔，玄清抱着她在雪地里狂奔三十里，只为寻一处温泉救她。那时他的怀抱多暖啊，连飘落的雪花都带着甜，落在脸上，像他额间轻轻的吻。
“不必了。”她将药碗推回去，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告诉师尊，秘录我可以给。但我要见‘玄清师兄’最后一面。”她的目光死死锁住玄清，像要穿透他那层冰封的表象，“那个在桃花树下，说要护我一世周全的玄清师兄。不是现在这个，拿着引雷符来送我上路的执法弟子！”
玄清的背影僵了僵，快步走出石洞，自始至终没有回头。铁门闭合的刹那，她听见他压抑的咳嗽声——像多年前那个雪夜，他为替她挡下那记寒毒掌，落下这阴雨天必犯的病根。那时她趴在他胸口听这咳嗽，心疼得像被剜去一块；如今，这声音却成了凌迟她的刀，一下下割着她的血肉。
小师弟往火盆里添了炭，火星跳跃着，映着他那纯真的脸：“师姐，你真要交秘录吗？那可是你爹娘唯一的……”
“不然呢？”云瑶望着跳动的火苗，眼底的光碎得像玻璃映着泪。“难道要他亲手送我去死？看着他亲手引下天雷，将我劈得魂飞魄散？”
她忽然抓住小师弟的手，掌心烫得惊人，像燃尽的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
“带句话给他。就说望月台东角的老桃树该修剪了，再不去，开春就错过花期了……他若还记得，自然会明白的。”
三天后的雷劫阵前，云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站在十二根刻满符文的石柱中央。
风掀起她的衣袂，像一只即将折断翅膀的白鸟，那样脆弱，又那样倔强。
玄清一身白衣，手持引雷符站在阵眼，墨发被风掀起，露出苍白如纸的脸，那脸色，比他脚下的积雪还要寒。
“你当真……都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发颤，“瑶儿，交出秘录，现在还来得及……师尊答应过，只要你肯交，就留你一命……”
云瑶抬头望他，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脸上，竟有种近乎透明的美，像将死的蝴蝶，在最后一刻绽放的华彩。“我想起你在桃花树下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也想起……你为了救我性命，不惜剜心取血时，那滴落在我手背上……滚烫的泪。”
她忽然笑了，泪水却汹涌而出，像决堤的河。“玄清，你告诉我，这三年来，每一个午夜梦回，你可有勇气……看一眼我留在你枕下……那半枚合心玉佩？那上面，可还留着我的体温？”
“合心玉佩……”玄清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手中的引雷符竟脱手而出！那符纸在空中打着旋，像一只浴火的白鸟，化入了风里。
天际瞬间滚过一声惊雷，十二根石柱同时亮起了红光，像十二只噬人的眼睛，在风中闪烁。
“动手吧。”她闭上眼，“也好过看着你每日在愧疚与背叛中煎熬。我疼，你也疼，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惊雷落下的刹那，玄清忽然扑过来，将她紧紧抱住。那怀抱，像三年前雪地里的温泉，烫得她骨头都要化了。
雷光在他背后炸开，白衣瞬间被血色浸透，红得像那年望月台飘落的桃花，红得像她咳出的血。
云瑶睁开眼，看见他嘴角溢出的鲜血滴在她脸上，温热得像当年桃花树下的晨露。
“傻丫头……”他笑着咳血，指尖抚过她的脸颊，那指尖的温度，却一点点变冷。“雷劫阵的生门……我早就改了符文……”
“你疯了！”云瑶死死抓住他的衣襟，灵脉剧烈震颤起来，疼得她几乎要昏厥。“你这样……灵脉尽毁，仙基崩碎！你会被废去修为，永世不得飞升的！”
“能换你活着……”玄清的声音越来越轻，“比什么都好……”
他费力地从怀中掏出半枚玉佩，与她颈间的那半严丝合缝。“你看……它们……终究是完整的……”
两玉相触的瞬间，《青崖秘录》的全息图谱在半空展开，无数流光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涌入体内，温暖得像他们初见时的阳光。
“原来……秘录的真谛……要以情为引，以命为祭……”云瑶望着他涣散的瞳孔，忽然明白这三年的苦难，不过是他用性命布下的局。他从来都没有背叛她，他只是……用最痛的方式，护她周全。
“孽徒！！”远处传来师尊震怒的吼声，玄清却只是笑着闭上眼睛：“记得……替我看……明年的桃花……”
云瑶抱着他倒下的身体，在漫天雷光中仰起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穿透云层，惊起万只飞鸟，掠过青崖山千年不化的积雪，落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春天里。可她知道，没有他的春天，再美的桃花，也只是血色的祭奠。
玄清的身体在怀中渐渐变冷时，云瑶忽然笑出声来，笑得眼泪汹涌，像要把这一辈子的泪都流干。十二根石柱的雷光还在滋滋作响，她抬手抚过他眉心凝结的冰霜，指尖所过之处，竟开出点点血梅，妖冶而绝望。
“你以为这样就能偿还吗？”她贴着他的耳廓轻语，声音温柔得像在哄睡，却又带着淬毒的冰。“你自毁灵脉，断绝仙途，让我往后余生……都只能背负着你的性命苟延残喘……日日夜夜活在剜心蚀骨的痛楚里……玄清啊玄清，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肠……”
师尊带着执法弟子赶到时，正看见云瑶将半枚玉佩按进玄清的衣襟。那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放一个易碎的梦。
她缓缓站起身，满身血污却挺直了脊背，倒比穿仙袍时更添了几分凌厉，像一株在血里重生的寒梅。
“孽障！”师尊的拂尘狠狠抽在她肩上，灵力撞得她喉头一甜，一口血咳了出来，溅在雪地上，绽开一朵凄艳的花。“他为你舍了性命修为，你竟还敢在此妖言惑众，执迷不悟！”
云瑶咳出的血染红了唇角，她却笑了，笑得苍凉而悲怆。“真正执迷不悟的是你们！当年若非你们觊觎我云家祖传的《青崖秘录》，污蔑我爹娘私通外敌，他们怎会被逼入禁地深处，最终惨死其中？！玄清他……不过是做了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替你们背负了这血淋淋的罪孽！他有何错？！你们又有何脸面在此斥责于我？！”
“放肆！冥顽不灵！”师尊拂尘一扬，数道银线缠上她的灵脉，那冰冷的触感，像蛇蝎的獠牙。“即日起，将这孽障打入锁妖塔最底层！日夜受九幽阴火焚身煅魂之刑！何时悔悟，何时方休！”
小师弟抱着玄清尚有微温的身体，哭得几乎晕厥，声音都变了调。“师尊！求您开恩！饶了师姐吧！玄清师兄他已经……已经……”
“住口！再多言，连你一并打入锁妖塔！”师尊厉喝一声，转身时袖摆扫过玄清的脸，那瞬间的停顿，竟似有不忍，可终究还是化作了决绝。“带下去！”
锁妖塔底比寒潭洞更冷，阴火明明灭灭地舔着岩壁，却烧不尽弥漫的血腥气。云瑶被铁链吊在半空中，灵脉被蚀得阵阵抽痛，恍惚间看见玄清站在火光里，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白衣胜雪，眉眼温润，递过来的丹丸带着淡淡的桃花香。
“你是谁？”记忆的碎片翻涌，她仿佛回到了刚被接入青崖山的那一天。满身伤痕，眼神像受惊的小兽，充满戒备地瞪着他。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个男人会成为她一生的劫难，也是一生的救赎。
“我叫玄清，是你的大师兄。”他笑得眉眼弯弯，像盛着一整个春天的阳光。“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可后来啊，欺负她最深的，却是命运，是他藏在温柔里的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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