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稚语叩问处,雪路亦迷途

  那年她才七岁,双丫髻上落满了雪,粗布棉袄里塞着稻草,活像只被人丢在路边的小猫。执法弟子拽着她的胳膊,她的小短腿在结冰的石阶上磕磕绊绊,膝盖撞得青紫,却死死咬着唇,不肯掉一滴泪。

  “爹!娘!你们说要带瑶儿看桃花的!”她仰着脖子喊,声音被寒风撕得粉碎,“你们骗我!瑶儿要回家!要回家呀!”

  “哭什么哭!”执法弟子不耐烦地甩了她一把,“你爹娘犯了错,在山底思过呢!跟我们走,有好吃的!”

  “我不信!”云瑶挣了挣,脚下一滑,差点摔下石阶,“娘说了,天黑前要回家喂鸡的!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李师弟,张师弟。”一个拎着食盒的少年从前方行来,“这便是云师叔的女儿吗?”

  “正是,大师兄。师尊吩咐带上去安置。”

  少年踩着雪下来,咯吱咯吱的声响,竟像首温柔的曲子。他蹲在她面前,鼻尖冻得红红的,却努力笑着:“你叫瑶儿,对吗?”

  云瑶瞪着他,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却梗着脖子不说话。娘说过,穿好料子衣服的都是大人物,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块不值钱的石头,盘算着怎么扔才顺手。

  “我叫玄清,是你的大师兄。”他从食盒里摸出块桂花糕,递到她嘴边,“山下买的,甜丝丝的,尝尝好不好?”

  云瑶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她瞟了眼糕点,又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娘说,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陌生人……都是坏人。”

  “我不是陌生人呀。”玄清把糕点塞进她手里,触到她冰冰冷的小手,眉头一下子皱起来,“我认识你爹娘的,他们还教过我剑法呢。你爹的‘流云十三式’可厉害了,能把三片雪花同时削断呢!”

  “真的?”她猛地抬头,泪珠挂在睫毛上,像沾了露水的蝶翼,“那你知道他们在哪吗?他们说要摘最大的桃花给我编花环,说山上的桃花,比山下好看一百倍呢!”

  玄清的笑僵了僵,像被寒风冻住了似的,随即又柔下来,替她拂去头上的雪粒,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头一颤:“他们在给瑶儿种更好看的桃花呢,要过些日子才回来。”

  “过些日子是多久?”她啃着桂花糕,甜意漫到舌尖,忘了腿疼,“瑶儿会数到一百,数到一百,他们就回来了吗?”

  “要等很久很久哦。”玄清的声音轻了,“瑶儿先跟我上山,我教你认字,教你怎么让桃花开得更快,好不好?桃花开了,他们就回来了。”

  云瑶指着他腰间的玉佩,那玉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光:“那是你的宝贝吗?我娘也有块一样的玉,她说能保护瑶儿呢。”

  “是呢。”玄清解下玉佩给她看,上面刻着个“清”字,干净得像他的人,“等你学会认字,我就把这个送你,让它保护你,就像你娘的那块玉一样,好不好?”

  身后的李师弟催道:“大师兄,师尊还等着回话呢……”

  玄清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袍子太长了,拖在地上像条尾巴,却挡住了刺骨的风:“瑶儿,我住的院子有腊梅,比桂花糕还香呢。我们走快点,到了给你热汤喝,暖暖的,好不好?”

  他牵着她的手往上走,把她冻得通红的小手拢在掌心呵气,暖意一点点钻进指尖,暖到了心里。走到转角,云瑶指着山下茫茫的白色,小声问:“大师兄,山底的思过洞……有窗户吗?我娘怕黑,没窗户她会哭的。”

  “有的,”玄清蹲下来,“还有好多好多蜡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你娘不会怕的。”

  “那他们会冷吗?”她皱着小眉头,像个小大人,“瑶儿的棉袄漏风了,他们是不是也没带厚衣服?”

  玄清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疼得说不出话。他从食盒里拿出暖手炉,塞到她怀里:“你看,这个能暖手,你爹娘那里也有,比这个还大呢。洞里还有火盆,暖和得很,一点都不冷。”

  云瑶抱着暖手炉咯咯地笑,银铃般的声音在雪地里荡开:“那我就放心啦!等他们回来,瑶儿把这个给他们暖脚!他们的脚冬天总是凉的……”她歪着头,天真地问,“大师兄,思过洞好玩吗?是不是有很多石头可以画小人儿?”

  少年没说话,只牵着她继续走。雪落在他发间,化成了水,他低头看她时,睫毛上沾着的雪粒像落了星星。

  “大师兄,”她仰着脸,嘴角沾着桂花糕碎屑,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你会一直陪着瑶儿吗?娘说,人孤单了会变成小冰块,再也化不开的……”

  玄清握紧她的手,声音轻得像落雪,却重得像承诺:“会的。只要瑶儿需要,师兄就一直陪着你,永远都陪着你。”

  七岁的云瑶裹着玄清的月白道袍,站在清风院西厢房门口,冻得牙齿打颤。所谓的“住处”,不过是间漏风的柴房,墙角堆着干柴,地上只有铺着稻草的破木板,连像样的窗户都没有。寒风裹着雪粒从破洞灌进来,像无数冰冷的手,撕扯着她的衣服。

  “这……这就是给我的屋子?”她仰着脸问玄清,鼻尖冻得通红,像颗草莓,“比我们家的柴房还破……爹娘住的地方,也这样吗?”

  玄清的脸一下子沉了。他原跟管事说好要东厢房的暖阁,怎么会换成这废弃的柴房?他攥紧拳头,身后却传来刘长老尖刻的声音:“大师兄也太娇惯这丫头了!一个罪臣之女,有柴房住就该烧高香了,难不成想住青云殿?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云瑶吓得往玄清身后缩,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布料被攥得发皱,像她那颗揪紧的心。她认得这刘长老,就是那天在山脚下踹过她爹一脚的人,看她的眼神像看块挡路石,恨不得一脚踢开。

  “刘长老,”玄清转过身,“师尊说过,要善待云师叔的后人。”

  “善待?”刘长老嗤笑一声,拐杖指着云瑶,“当年她爹娘私通魔族,盗走秘录,害多位长老惨死禁地!让她活着已是恩典,大师兄莫要被小妖精迷了心窍,忘了宗门血仇!”

  拐杖戳地的笃笃声,震得云瑶心慌,像有兔子在胸腔里乱撞。她想辩解爹娘是好人,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长老瞪着三角眼,唾沫星子喷了玄清一脸。

  “弟子不敢忘宗门血仇。”玄清的声音低了,耳尖却红得像冻坏了,“只是她年纪尚幼,且师尊有令……”

  “年纪小就不是孽种了?”刘长老打断他,“今日我把话放这儿,青崖山的资源绝不能用在她身上!住就住,不住就扔去喂山狼!省得将来跟她爹娘一样,养出个祸害!”

  刘长老甩袖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满院的风雪,和云瑶眼里打转的泪。她知道,在这里,眼泪最不值钱。

  玄清转过身,眼圈泛红。他蹲下来替她拢了拢衣襟,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中的烛火:“瑶儿别怕,我去给你找厚稻草,找布糊窗户,就不冷了。你先在门口等我一下,千万别乱跑,好不好?”

  那天夜里,云瑶裹着三件打补丁的旧棉袄,还是冻得整夜没合眼。柴房的门缝灌进的风像刀子,刮得脸颊生疼,稻草里的虱子爬满脖颈,痒得抓出血也不敢出声——她听见隔壁玄清的房间里,刘长老还在大声训斥,说他“拎不清轻重”“被小丫头片子迷了心”“将来如何担得起掌门重任”。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玄清身上,也抽在她心上。

  天亮时,她冻得手脚发僵如冰坨,推开门,一盆冷水就兜头浇了下来。冰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瞬间浸透了衣服,冻得她浑身发抖,牙齿打颤。

  “哟,孽种还活着呢?”几个灰布弟子堵在门口,为首的高个子拎着空水盆,脸上挂着恶意的笑,“听说你爹娘是魔族奸细?你会不会半夜变妖怪?变出来给我们瞧瞧啊!变啊!”

  云瑶想跑,却被圆脸少年抓住辫子,狠狠往柴房里拽,力道像要扯下她的头皮:“跑什么?我们就想看看奸细的女儿长什么样,是不是长犄角和尾巴!”

  辫子被扯得生疼,头皮像要裂开。她哭喊着挣扎:“放开我!我不是妖怪!我爹娘不是奸细!你们胡说!胡说!”

  “还敢顶嘴?”另一个矮胖少年狞笑着,“奸细生的,嘴还挺硬!”后腰被狠狠踹了一脚,她重重摔在柴堆上,额头磕在木头上起了个大包,疼得眼冒金星。

  “住手!”

  玄清的声音像惊雷,炸响在院子里。他背着药篓刚从后山回来,他几步冲过来推开少年们,力道大得让他们踉跄后退。抱起云瑶时,手都在抖——有愤怒,有心疼,还有深深的无力。

  “大师兄!”高个子不服气地嚷嚷,“我们跟她闹着玩呢!谁让她爹娘是奸细……”

  “谁让你们动她的?”玄清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再说一次,不准靠近这里!滚!都给我滚!”

  少年们被他的样子唬住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温和的大师兄发火。他们骂骂咧咧地跑了,回头瞪云瑶的眼神怨毒如蛇:“等着瞧!有大师兄护着又怎样?孽种就是孽种!”

  玄清抱着云瑶冲进自己的房间,把她放在暖炉边,解开湿透的棉袄时,眼泪掉了下来——她背上的淤青紫得发黑,后腰的伤口渗血,染红了里衣,像一朵朵绝望的花。

  “瑶儿,对不起……对不起……”他哽咽着拿伤药,指尖触到她的伤口,她疼得瑟缩着,像受惊的兔子,“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应该陪着你……我真该陪着你的……”

  云瑶咬着唇没说话,只盯着他手腕上的淤青——那是昨天替她挡棍子时被打的。她伸出冻僵的小手,轻轻碰了碰那片淤青,声音细如叹息:“师兄……师兄不疼吗?”

  玄清的动作顿住了,用力摇头,眼眶却更红了:“不疼。瑶儿忍忍,上药就不疼了,很快就好,很快的。”他看着她的眼睛,“以后我尽量早点回来,不让那些坏东西靠近你,再也不让你受这种委屈了。”

  药粉撒在伤口上,疼得云瑶浑身冒汗,冷汗浸湿了额发。她死死咬着玄清的衣角,把布料都咬湿了,却始终没再哭出声。她知道,哭了只会让他更难过。

  从那天起,云瑶成了青崖山弟子的活靶子,像块破布,谁都想踩一脚。

  去伙房打饭,碗总会被打翻,滚烫的米汤溅在脚背上,烫出泡来,伙房管事王魁还阴阳怪气:“哟,奸细崽子还吃饭?不怕噎死?”她只能咬着牙挑破水泡,第二天继续去;去藏经阁扫地,总有人“不小心”把书砸在她头上,厚重的典籍砸得她头晕,旁边的弟子还哄笑:“看!奸细女儿被书砸傻了!”她却只能默默捡起;甚至在院子里晒太阳,都会被路过的弟子吐口水:“呸!晦气!离她远点,别沾上魔气!”

  玄清每天帮她处理新伤,替她糊柴房的门缝,偷偷塞给她烤熟的红薯。红薯揣在怀里,暖了胃也暖了心。可他要修炼,要随师尊历练,更多时候,她只能自己忍着,像石缝里挣扎的野草。

  她学会天不亮就去伙房,趁没人打些剩饭——冷冰冰的,还有馊味,可总比饿肚子强;学会被欺负时趴在地上装死,能少挨几拳;学会夜里疼得睡不着就数星星——玄清说过,星星是死去的仙人变的,说不定爹娘就在里面看着她,看他们的瑶儿怎么一个人活下去。

  这天傍晚,她提水桶去井边,刚把桶放进井里,就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整个人朝井栏扑去。井栏冰冷坚硬,撞上去非得头破血流不可。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抓住她的后领,力道大得几乎勒断脖子,却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又是你们?”

  玄清不知何时站在井边,脸色比乌云还沉。推人的两个少年吓得脸色发白,结巴道:“大、大师兄,我们不是故意的……是风太大把她吹得……”

  “不是故意的?”玄清的目光落在云瑶冻裂的手背上,那里留着昨天被石子划破的伤口,结着薄痂,“那你们是想让她死?!这口井有多深你们不知道?!掉下去还能有命?!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两个少年腿一软,“扑通”跪下:“大师兄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玄清没看他们,只把云瑶拉到身后,拿起井边的扁担,对着他们的后背抽下去。扁担带着风声,抽得他们惨叫求饶,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滚!再让我看见你们动她一根手指头,就废了你们的灵脉,让你们一辈子当废物!滚啊!”

  少年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像两条丧家之犬。

  玄清转过身,见云瑶正盯着他,眼里满是惊恐,像不认识他一样。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吓人,慌忙蹲下想解释:“瑶儿,我……”

  “师兄……”云瑶开口,声音低如蚊哼,“他们说我会连累你。说你是未来的掌门继承人,不该为了我惹大家不高兴……刘长老会骂你的……”她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我……我是不是真的……很麻烦?是不是……不该留在这儿?”

  玄清的心像被针扎了,密密麻麻地疼。他知道刘长老又在师尊面前说闲话,可看着眼前这浑身是伤却眼神倔强的小女孩,怎么也说不出“你走吧”。他要是也不要她了,她在青崖山还有什么活路?

  他伸出手,轻轻摸她的头,指尖带着药草香——那是他刚从后山采的草药:“别怕,我是你师兄啊。师兄保护师妹,天经地义,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一点也不麻烦。在我这里,你永远不是麻烦,永远都不是。”

  那天晚上,玄清把自己的暖炉搬到柴房,又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棉絮,像张柔软的床。云瑶躺在棉絮上,听着隔壁他低声咳嗽——他昨天为给她采治冻疮的草药,在雪地里待了三个时辰,受了风寒。

  她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红薯,是他中午塞给她的。红薯早凉透了,可她捂在胸口,却觉得烫得厉害,像揣着一颗属于玄清的心。

  柴房的门缝透进一丝月光,像银色的带子。云瑶望着月光,想起玄清的话——等她长大了,学会厉害的法术,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她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吗?疼。可她知道,只有忍着,快点长大,才能不连累他,才能知道爹娘到底在哪,还他们清白。

  夜风吹过破窗,呜呜的像在哭,像无数个被青崖山辜负的灵魂在泣。云瑶把脸埋进棉絮,任由眼泪浸湿布料。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玄清的庇护能持续到哪一天。

  她只知道,明天天一亮,还要提水桶去井边,还要面对那些恶意的目光,还要活着。

  活着,就还有希望。玄清是这么说的。可她有时会想,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那些遥不可及的真相,还是为了不辜负他那一点点的温柔?这温柔,是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光了啊……

本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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