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记忆,是西湖四月的温度。不是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冰碴子那种冷,也不是盛夏正午晒得石板发烫的那种热,是被上午十点的阳光烘透的湖波,裹着我时像钻进了母亲刚晒过的棉被——软乎乎的,还带着太阳晒过的棉絮香,连柳丝拂过的痒都带着温。那时候我还不是“我”,只是湖里一捧再普通不过的水,混在无数同伴里映岸边的景:垂杨柳的绿丝绦垂到水面,每片叶子的边缘都带着浅黄的嫩,扫过我时会带起一圈圈细得像发丝的涟漪;一对老夫妻每天清晨准点来散步,老爷爷推着轮椅,轮椅的金属轴承有点锈,推起来会“吱呀吱呀”响,他每次出门前都会在轴承上擦点机油,说“别让轮子吵着你奶奶”。轮椅上的老奶奶总爱侧着身子伸手拂水,她的手指关节有点肿,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年轻时织毛衣磨的,指尖偶尔会碰到我,我能摸到她指甲盖边缘的细纹,像老蓝布上的纹路,却裹着温温的软。
“你看这水,清得能照见咱俩的白头发。”老奶奶总这么说,声音轻得像湖面上的雾,说的时候会抬手拢一拢耳后的碎发,她的头发全白了,用一根乌木簪子别着,簪子尾端刻着个小小的“福”字,是老爷爷年轻时用省下的烟钱买的。老爷爷就点头,从斜挎的布兜里掏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手帕,手帕角上有个补丁,是他自己缝的,针脚有点歪,却缝得紧实,他轻轻擦去老奶奶手背上的水汽:“是啊,跟咱年轻时在老家河边上见的水一样软,那时候你还说要在河边盖个小房子,门口种棵柳树。”他们的影子落在水里,老爷爷的影子有点佝偻,却总把老奶奶的影子护在里面,和我的影子叠在一起时,我能感受到他们掌心相扣时的温度,比湖波还暖,像揣了个刚煮好的鸡蛋。
后来阳光越来越烈,从上午的温变成了正午的烫,我开始变轻,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往上提,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变成水汽,飘向空中。湖面传来细微的“嘶嘶”声,是水汽离开时和湖水告别的叹息,像谁在耳边用嘴轻轻吹过,软乎乎的,却带着“再见”的不舍。我回头望,老夫妻的影子越来越小,老奶奶还在伸手拂水,老爷爷推着轮椅慢慢走,柳丝的绿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最后连湖波的温度都抓不住了——这大概是所有生命初生时都会有的慌:既舍不得熟悉的温床,像婴儿舍不得母亲的怀抱,又忍不住想往更远的地方飘,像第一次背上书包的孩子,攥着衣角却又睁大眼睛看陌生的世界,心里又怕又期待。
上升的路上,风是我的伴。它不是冬天那种能吹得人脸疼的硬风,是春天里带着暖意的软风,裹着我穿过城市的霓虹时,还会顺便给我带点路边海棠花的香。我看见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把夕阳折成碎金,落在下班人的肩膀上——有个穿职业装的姑娘,手里拎着个帆布包,包上印着“今天也要加油”的字样,她走得很快,却在路过花店时停了停,给母亲买了一束康乃馨;看见穿校服的孩子背着书包跑过斑马线,红领巾在风里飘成一团红,书包上的小挂饰是只毛绒兔子,跑起来叮当作响,他手里攥着张满分的试卷,想快点回家给爸爸看;看见外卖员骑着电动车在车流里钻,雨衣的下摆溅起细碎的水花,那些水花里有我未来的同伴——它们还在地面奔忙,有的落在外卖员的头盔上,有的落在孩子的书包上,有的落在姑娘的康乃馨上,不知道自己也会有飘向云端的一天。风不说话,只把我往一片浓白里送,我问它“要去哪呀”,它只吹过我的耳边,带着远处麦田的清香,像在说“到了就知道”。
那片白,就是云端。
刚飘进去时,我被无数和我一样的水汽撞得东倒西歪,像刚进幼儿园的孩子,挤在一群陌生的小伙伴里,有点慌。它们有的来自黄土高原,冰晶的棱角还没被磨圆,说话带着风沙的沙哑,像老烟枪的嗓子:“你从哪来?听着不像咱北方的水,咱北方的水说话都带着硬气。”我说“我从西湖来”,它就笑,冰晶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黄土塬上挂着的风铃:“西湖啊!风跟我提过,说那儿的水软得能养出软乎乎的柳,不像咱塬上的河,冬天冻成冰疙瘩,能当板凳坐,夏天晒成泥沟,连鱼都不爱待,只有青蛙愿意在里面叫。”它说自己前世是黄土塬上的一汪井水,井台是用黄土夯的,上面有无数道深浅不一的印子,是来挑水的人用桶绳磨的。“我在井里的时候,每天都能看见李老汉来挑水,他挑着两个木桶,桶沿上绑着块布,怕水洒出来。”它的声音软了点,像想起了什么暖心事,“去年夏天旱,玉米地都快干死了,李老汉就用我浇玉米,一桶一桶地挑,肩膀都磨红了,我看着心疼,就使劲往玉米根里渗,最后玉米总算活了,结的穗子还特别大。”它顿了顿,有点失落:“后来天越来越热,我被晒成水汽飘上来,不知道李老汉的玉米今年长得怎么样了。”
我答不上来。那时候我不懂“等”的意思,只觉得日子该是像湖里的涟漪那样动着的,不该是这样挤在一团白里,连方向都没有,像被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里。直到一滴带着热带植物清香的雨飘过来,它的冰晶外壳上还沾着细碎的黄色花粉,是亚马逊雨林里的鸡蛋花花粉,说话时带着水汽的湿润:“等不是闲着,是在攒劲儿呢。你看咱现在挤在一起,是互相暖着,怕谁冻成冰碴子,也是互相认着,等风来了,咱得一起落下去,才能汇成溪,才能流回该去的地方。”它说自己已经走了三趟循环,每一趟都有不一样的故事:“第一次我落在雨林的橡胶树叶上,叶子又大又厚,我在上面滚了一圈,被一只猴子舔进嘴里,猴子抱着我跳树,我能听见它爪子抓着树皮的‘沙沙’声,还能看见树底下的美洲豹慢慢走过,尾巴扫过落叶,像在跟我打招呼;第二次我落在亚马逊河里,跟着河水流了半个月,看见粉色的海豚在水里跳,看见鱼儿成群结队地游,最后流进大海,被晒成水汽飘回来;第三次我落在一棵可可树上,看着可可豆从绿变成红,被当地人摘下来,做成巧克力,听说巧克力能让人开心,我想我也算帮了别人的忙。”它的声音轻得像雨林里的雾:“每回落下去,我都以为是完了,可每回又能飘回来,你说,这算不算活着?”
那是我第一次想“生死”的事。我摸了摸自己的冰晶壳,凉得发硬,像人年轻时觉得自己能扛住一切的模样——以为不会碎,不会消失,以为“我”永远是“我”,以为日子会一直像刚从西湖飘上来时那样,带着暖乎乎的期待。可雨林的雨轻轻碰了碰我的壳,像在安慰我:“没有啥永远的‘我’,只有绕着走的圈。就像人老了会走,可他给人的念想还在,比如他煮的粥,他织的毛衣,他说的话;咱落下去会没,可水汽还能变成新的雨,还能回到原来的地方,见原来的人。”它指了指远处的一片云:“你看那片云,里面有滴雨来自北极,它说它见过北极熊妈妈带着小熊找冰洞,见过海豹在冰面上晒太阳,下次落下去,它还想回北极,看看小熊长没长大。”
云端的日子,风常给我们讲地面的事,它像个走南闯北的旅人,知道的故事比所有雨滴加起来还多。它去过北极,说看见北极熊在化了的冰面上走,爪子陷进水里时,北极熊妈妈会把小熊抱在怀里,眼泪冻成了小冰粒,落在水里,很快就化了;它去过非洲草原,说角马渡马拉河时,河水漫过成年角马的脊背,小角马紧紧跟着妈妈,鼻子里喷着白气,怕被河水冲走,有只小角马差点被鳄鱼盯上,是妈妈用身体挡住了鳄鱼;它去过东京的樱花树,说有个穿和服的女孩在树下拍照,樱花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她笑着抬手去拂,指尖碰到花瓣的样子,像在碰易碎的星星,她的男朋友在旁边给她拍照,镜头里全是她的笑;它去过XZ的纳木错,说看见藏族老人在湖边转经,手里的转经筒转个不停,嘴里念着经文,湖水映着蓝天,像把整个天空都装在了里面。“地面上的事,都是‘开始’接着‘结束’。”风说,“婴儿哭着来,老人笑着走;花开得艳,花谢得静;雨落得急,雨停得轻。你们落下去,不是完了,是去当别人的‘开始’——比如浇活一棵草,比如映亮一个人的眼,比如帮别人记住一段好时光。”
我开始盼着下落。不是烦了云端的挤,也不是想快点结束等待,是想知道自己能当谁的“开始”——能浇透哪棵草,让它从蔫蔫的黄变成嫩嫩的绿;能映亮哪个人的眼,让他在忙乱的日子里停下脚步,看看天;能藏进哪个故事里,让那个故事因为我多一点暖。就像人到了中年,不再纠结“我是谁”“我从哪来”,反倒想知道“我能给别人啥”“我能留下点啥”——这份盼头,大概就是生命真正醒过来的样子,像种子破土而出,不再怕黑暗,只想着往有光的地方长。
有天风突然变急,原本软乎乎的风变成了带着凉意的急风,云端的温度“嗖嗖”往下掉,像突然从春天掉进了冬天。雨林的雨赶紧喊:“抓紧旁边的同伴!别被风吹散了!要落了!”我们立刻挤在一起,水珠撞着水珠,响得像出征前的鼓点,有的雨滴还在互相叮嘱:“落下去后别走远,咱还一起回云端啊!”我身边黄土高原的雨,声音里全是急,冰晶壳都在颤:“可算能下去了!我要找李老汉的玉米地,再浇一次!我要看看他今年的玉米长得好不好,看看他的孙子是不是又长高了!”风把我们推出云端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是水珠穿过空气时,风擦过冰晶壳的“呼呼”声,像少年第一次跑远路时的喘气,有点累,却满是期待。
最先看见的是城市的屋顶。青灰瓦一片连着一片,排得整整齐齐,像老人梳顺的头发,瓦缝里长着几棵细细的草,是去年的种子落进去长出来的,还带着点嫩绿。我旁边一滴雨来自江南古镇,它的冰晶壳上还沾着点古镇青石板的灰,看见瓦就颤:“我家以前也有这样的瓦!是我爷爷亲手铺的,他说青瓦能挡雨,还能留住家里的暖。小时候我落在瓦上,能听见瓦下奶奶纺线的‘嗡嗡’声,还能闻见奶奶煮的桂花糖粥的香,奶奶总说‘等雨停了,就给你盛粥喝’。”它说着就往瓦上飘,我看着它落在瓦缝里,慢慢渗进瓦片的孔隙,没了踪影,只留下一点湿痕,像它在跟我挥手说“再见”。我忽然懂了,有些下落是“回家”——哪怕只待一会儿,能挨着熟悉的东西,能闻见熟悉的味,也是圆满,像在外漂泊的人回到老家,哪怕只是坐在老房子的门槛上,也觉得心里踏实。
风带着我往商业街飘。下面的人撑着伞,伞面像五颜六色的花,在雨里开得热闹:有红色的伞,上面印着卡通图案,是妈妈带着孩子买的;有蓝色的伞,是上班族用的,伞柄上还挂着工牌;有碎花的伞,是老奶奶用的,伞面有点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攥着个黑色的文件袋,文件袋里的纸有点露出来,是份没写完的报告,他的伞被风吹得歪了,雨水打在他的白衬衫上,晕出深色的印子,他却顾不上擦,只是把文件袋往怀里紧了紧,怕被雨打湿。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声音里带着累,却尽量放软:“妈,今晚加班,回不去吃你煮的小米粥了……你别等我,早点睡,碗我明天回来洗,你别自己洗,水凉。”我的水珠刚好落在他手背上,凉得他愣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天,眉头松了松,眼神里飘着点软,像想起了妈妈煮的小米粥的香——像我想起西湖边老奶奶的手,想起那种温温的软。
原来雨的意思,不只是“浇透土地”,还有“提个醒”——提醒奔忙的人抬头看看天,别总盯着脚下的路;提醒忘了念想的人想起家里的暖,别总想着手里的事;提醒每个人,再忙也别忘了心里最软的地方。就像人这一辈子,总需要些凉丝丝的瞬间,才能停下脚步,看清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不是没写完的报告,不是没完成的工作,是妈妈煮的粥,是家里的灯,是有人在等你回家。
风又拐了个弯,带着我往郊区飘。下面是片麦田,绿油油的麦子刚没过脚踝,被雨打得弯了腰,却还透着倔倔的绿,像不服输的孩子,哪怕被风吹雨打,也不肯低下头。田埂上站着个老农,戴个旧斗笠,斗笠的边缘有点破,是去年台风刮坏的,他用绳子缝了缝,还能戴。他手里攥着把锄头,锄头的木柄是老松木的,被他摸得发亮,木柄上有个小小的刻痕,是他孙子去年刻的,刻的是个歪歪扭扭的“爷”字。他没撑伞,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皱纹往下流,他也不擦,只笑着往田里瞅,嘴里念叨着:“好雨!这雨下得好!今年麦子能饱粒,能给俺孙子攒够学费了!”我的水珠落在麦子叶上,叶子轻轻颤了颤,像在说“谢啦”,水珠顺着叶子的纹路往下流,流到麦子的根上,渗进泥土里,我能感受到麦子根在努力吸收水分,像饿了很久的孩子在吃东西。老农伸手摸麦子的穗子,指节上的老茧蹭过叶子,那温度和西湖边老夫妻的手一样——都是对生命的软,对日子的盼。
这时候我才懂雨林的雨说的“开始”是什么意思。我落在麦子叶上,会顺着叶脉渗进泥土,钻进麦子的根,帮麦子长得更高更壮;麦子会长高,穗子会从绿变成黄,像给麦田铺了层金;老农会把麦子割下来,捆成捆,扛回家里,用脱粒机把麦粒脱下来,磨成面粉;面粉会变成馒头、面条,给老农和他的孙子吃,孙子吃了馒头,会越长越高,考上大学,去城里读书;等馒头被咽下去,我又会变成水汽,飘回云端,变成新的雨,再落下来,帮新的麦子生长——我没消失,只是换了个样子,接着参与别人的日子,接着给别人的日子添点暖。就像人走了,可他煮的粥还暖着别人的胃,他织的毛衣还暖着别人的身子,他说的话还记在别人心里,他的爱还帮着别人往下走——这就是“活着”的另一种样子,不是一直待在原地,是换个方式,继续爱着这个世界。
风慢慢停了,我跟着水流往旁边的小河里飘。小河的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有的鹅卵石是白色的,像鸽子蛋,有的是灰色的,上面带着黑色的花纹,像水墨画。小鱼摆着尾巴在水里游,鳞片闪着光,有红色的鱼,有黑色的鱼,还有几条小鱼苗,跟在妈妈后面,怕被水流冲走。一条红色的小鱼游过我身边,尾巴扫过我的冰晶壳,带着凉丝丝的痒,像小时候奶奶用手指挠我手心的感觉。河里漂着片柳叶,黄莹莹的,像只小小的船,柳叶上还沾着点水珠,是我的同伴,它说它想跟着柳叶漂到更远的地方,看看小河的尽头是什么样的。我跟着柳叶漂,看见河边蹲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辫子上绑着粉色的橡皮筋,橡皮筋上还沾着点碎花瓣。她手里攥着支彩色铅笔,铅笔的笔帽有点松,是她弟弟咬的,她在一个旧本子上画画,本子的封面有点破,是她用透明胶补的。她画的柳树枝条歪歪扭扭,画的小河里有圈圈涟漪,画的雨是一条条斜线,像从天上牵到地面的线,线的下面画了个小房子,房子里有三个人,是她、爸爸和妈妈。“妈妈!雨在跟小河说话呢!”她抬头喊,远处的石凳上坐着她的奶奶,奶奶手里拿着件刚织了一半的毛衣,是给小女孩织的,毛线是粉色的,奶奶说“粉色显白,俺孙女穿好看”。奶奶笑着点头:“是啊,雨在说它喜欢这里呢,喜欢俺孙女画的画。”
我的水珠落在她的画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色,像给雨的斜线加了个小尾巴。小女孩惊喜地叫起来,眼睛亮得像星星,她用手指蘸着墨点,在斜线下面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太阳的光芒是用黄色铅笔涂的,涂得有点出界,却很认真:“雨给我签名啦!还送我个小太阳!奶奶你看!”奶奶放下毛衣走过来,蹲在她身边,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头:“是啊,雨喜欢俺孙女,俺孙女画得好。”小女孩把画举起来,对着雨看了看,笑着说:“等爸爸妈妈回来,我要把画给他们看,告诉他们雨给我签名了!”我忽然明白,生命的意思从来不是“一直在”,不是“永远不消失”,而是“参与过”——参与过一棵麦子的生长,让它能结出饱满的穗子;参与过一个孩子的笑,让她能记住雨天的美好;参与过一段日子的暖,让这段日子能成为别人心里的念想。就像我这滴雨,落在画纸上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能让这个小女孩记住“雨天里有雨给我签名”,可能让她在想爸爸妈妈的时候,看到这幅画就会笑,这就够了,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水流慢慢把我推到岸边的泥土里。泥土湿乎乎的,带着青草和腐叶的味道,青草是刚割过的,带着新鲜的腥气,腐叶是去年秋天落下的,已经烂成了泥,带着点甜丝丝的味,像大地在轻轻喘气,每一口都带着生命的气息。我刚渗进去,就遇见一群蚂蚁,它们排着队,搬着比自己大好几倍的面包屑,面包屑是小女孩刚才掉的,上面还沾着点果酱。我的水珠挡住了它们的路,一只领头的蚂蚁停下来,用触角碰了碰我的冰晶壳,像是在说“借过呀,我们要把食物搬回洞里,给蚁后和小蚂蚁吃”,然后它领着同伴绕了过去,脚步很快,却很整齐,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队伍。泥土里还有一条蚯蚓,它的身体是棕红色的,慢慢爬过我的身边,留下一条湿湿的痕迹,像在泥土上写了一行小字——大概是告诉大地“春天要醒啦,该让种子发芽了”。它爬的时候很小心,会避开老槐树的细根,怕自己的身体蹭伤根须,我能感受到它对树的温柔,像奶奶对孙女的温柔。
我往泥土深处渗,越往深处走,越能感受到大地的暖,不像表面那么凉,像钻进了妈妈的怀里。走了一会儿,我碰到了老槐树的根,根须很粗,像老人的胳膊,紧紧抓着泥土,生怕自己被风吹倒。根须吸收我的时候,我能听见树的“心跳”——是树液在里面流动的“咚咚”声,稳得像老夫妻睡觉时的呼吸,每一声都带着岁月的沉淀。“每滴雨都有自己的故事。”老槐树的声音从根须传过来,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木头的厚重感,“有的雨来自雪山,带着冰的硬气,它们落在我身上,能让我在夏天里更凉快;有的雨来自城市,带着人的热气,它们告诉我城市里的故事,说有很多人在努力生活;你来自西湖,带着水的软气,你的故事里有老夫妻的暖,有柳丝的痒,这些故事都会变成我的养分,让我长新叶,开新花,让我能给更多人遮阴,给更多小鸟提供家。”
我忽然想起黄土高原的那滴雨,想起它说的李老汉和玉米地。它要是落在了黄土塬的泥土里,会不会也被玉米的根吸收,变成玉米秆里的汁液?会不会看着玉米从幼苗长成高秆,看着玉米穗子从绿变成黄,看着李老汉用镰刀把玉米割下来,捆成捆,扛回家里,放在院子里晾晒?会不会看着李老汉的孙子放学回家,帮着爷爷剥玉米皮,孙子的小手被玉米叶划了道小口子,李老汉赶紧用嘴吹吹,然后给孙子贴个创可贴?会不会等玉米被磨成面粉,做成馒头,被李老汉和孙子吃掉后,又变成水汽,飘回云端,跟我在云端再遇见,跟我讲它在黄土塬上的故事?
原来生命最妙的地方,不是“永远存在”,而是“不断变化”——不是消失,是变成另一种样子,继续活着。人走了,身体会变成泥土的养分,养出一朵花,花会被人摘走,放在家里,给人带来好心情;念想会变成别人心里的暖,帮着别人往下走,别人会把这份暖传给更多人,像接力赛一样,一直传下去。就像这老槐树,它吸收了无数雨滴的故事,又把这些故事变成叶子和花,讲给路过的人听:孩子摘一朵槐花别在发间,能闻一天的香,回家后会跟妈妈说“今天我摘了槐花,好香呀”;老人在树下乘凉,会想起年轻时的事,想起自己和老伴在树下约会的场景,嘴角会露出笑;恋人在树下牵手,会许下“一辈子在一起”的诺言,等他们老了,还会带着孩子来树下,告诉孩子“这里是爸爸妈妈许下诺言的地方”——这些故事,换了个样子,还活着,还在温暖着这个世界。
我在泥土里待了很久,看着外面的日子一天天变化:麦子黄了,穗子在风里摇晃,像给麦田铺了一层金色的地毯,老农开始收割麦子,他的孙子放暑假回来,帮着爷爷把麦子扛回家,孙子比去年长高了,能扛动一小捆麦子了;老槐树开了花,白色的槐花落在泥土上,像撒了一把雪,路过的人会停下脚步,闻闻槐花的香,有的还会摘几朵放在口袋里,想把香味带回家;小女孩又来了河边,这次她带了个小篮子,篮子是奶奶编的,她摘了满篮子槐花,说要给奶奶做槐花糕,她的爸爸妈妈从外地打工回来了,给她买了个新书包,她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地在河边跑,笑声像银铃一样响。她蹲在岸边洗手,指尖伸进水里,我能摸到她掌心的软,和西湖边老奶奶的手一样,和李老汉摸麦子的手一样——这是生命和生命之间的勾连,不管换了多少样子,不管隔了多远的距离,暖总是一样的,爱总是一样的。
后来阳光越来越烈,从春天的暖变成了夏天的烫,泥土开始变干,像人的皮肤慢慢失去水分。我知道自己要走了,不是被太阳晒成水汽飘回云端,是被老槐树的根完全吸进去,变成它身体里的一部分,变成它的叶子,它的花,它的树液。我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小女孩在麦田里跑,槐花落在她的新书包上,像给书包绣了朵花;老农在院子里晒麦子,把麦子摊得平平整整,怕晒不均匀;老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个小小的太阳,小鸟在树枝上筑了巢,鸟妈妈在给小鸟喂食,小鸟张着嘴,“叽叽喳喳”地叫,像在跟妈妈说“谢谢”。
我没有遗憾。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消失:我会变成老槐树的一片叶子,长在树枝的最上面,能看见最远的风景,能听见路过的人说的心事,能感受到风穿过叶子的痒;我会变成一朵槐花,开在树的中间,被小女孩摘走,放在她的小篮子里,跟着她回家,变成香甜的槐花糕,让她和她的爸爸妈妈、奶奶一起分享;我会变成树液,在老槐树的身体里流动,陪着它度过夏天的热,秋天的凉,冬天的冷,等着明年春天再长出新的叶子和花,等着再遇见新的雨滴,听它们讲新的故事。我换了个样子,还在参与这个世界的暖,还在爱着这个世界的美好。
秋天来的时候,我变成的那片叶子开始变黄,从深绿变成浅黄,再变成金黄,像被太阳染了色。老槐树轻轻晃了晃枝桠,像是在跟我告别,叶子就从树枝上落了下来,像我第一次从云端落下来那样,轻得像一声叹息,慢慢飘向地面。叶子落在河边的泥土里,慢慢烂成泥,我从叶子里渗出来,又变成了一滴水珠,像刚从西湖里醒来时那样,带着温温的软。我跟着泥土里的水流,慢慢流回了小河,顺着小河的水流,漂过麦田,漂过商业街,漂过古镇,最后回到了西湖——我出生的地方。
西湖的水还是那样暖,柳丝还是那样绿,垂到水面上,扫过我的时候,还是带着痒丝丝的软。那对老夫妻还在清晨来散步,老爷爷的轮椅换了个新的轴承,推起来不再“吱呀”响,他还是会在出门前给老奶奶擦手,用的还是那块蓝布手帕,补丁还在,却更干净了。老奶奶的眼睛有点花了,却还是爱伸手拂水,她的指尖刚好碰到我,她笑了,声音还是那样轻:“你看这水,还是这么软,还是这么暖。”老爷爷给她擦去手背上的水汽,笑着说:“是啊,跟咱年轻时一样,从来没变过。”
我混进湖里的水,又变成了一捧普通的水,映着老夫妻的影子,映着柳丝的绿,映着四月的阳光,映着小女孩画的那幅有雨和小太阳的画,映着老农收割麦子的笑,映着老槐树上小鸟的巢——我把所有的故事,都藏进了西湖的水里,等着下一次被阳光晒成水汽,飘回云端,再落下去,把这些故事讲给新的雨滴听,把这份暖传给更多的生命。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阳光会把我晒成水汽,我会飘回云端,遇见新的雨滴——有来自黄土塬的,会跟我讲李老汉的玉米今年又丰收了;有来自亚马逊雨林的,会跟我讲美洲豹又有了新的宝宝;有来自北极的,会跟我讲北极熊的冰洞又变大了。我会跟它们一起落下去,落在麦田里,落在小河边,落在老槐树上,落在西湖里,继续当别人的“开始”,继续参与这个世界的暖。
我不慌,因为我知道:消失不是完了,是换个样子接着活;死亡不是结束,是把暖传下去。就像老夫妻的爱,会传给他们的孩子,孩子再传给孩子的孩子;就像小女孩的笑,会传给她的同学,同学再传给更多的人;就像我的故事,会传给新的雨滴,新的雨滴再传给更多的生命。
有人问过我,作为一滴雨,这辈子的意义是什么。我想告诉他,不是永远活着,不是永远待在一个地方,是我去过——去过麦田,见过老农因为好收成露出的笑;去过画纸,见过孩子因为我的“签名”露出的惊喜;去过槐树,见过小鸟在巢里嗷嗷待哺的可爱;去过西湖,见过老夫妻相濡以沫的温暖。是我传过——把西湖的软带给云端的雨滴,把云端的故事带给地面的生命,把地面的暖带回西湖的水里,把这份暖绕着圈,一直传下去。是我见过——见过生命怎么绕着圈走,见过爱怎么换着样子留,见过日子怎么软乎乎地过,见过这个世界因为每一个小小的生命,变得更暖,更好。
人这辈子,不也是这样吗?我们来这世上,不是为了永远待着,不是为了追求永恒,是为了去过——去过家人的身边,给他们煮一碗粥,给他们织一件毛衣,给他们说一句“我爱你”;去过朋友的路上,在他们难过的时候陪他们说说话,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伸个手,在他们开心的时候跟他们一起笑;去过陌生人的日子里,给迷路的人指个路,给淋雨的人撑个伞,给需要帮助的人搭个手。是为了传过——把父母给我们的爱传下去,传给我们的孩子,传给我们的朋友;把朋友给我们的情记下来,再传给更多的人;把陌生人给我们的暖接过来,再转给需要的人。是为了见过——见过花开的美,见过雨落的软,见过有人因为我们的存在,多笑了一次,多暖了一点,多有了一点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现在,我还躺在西湖的怀里,感受着四月阳光的温度,感受着老夫妻掌心的暖,感受着柳丝拂过的痒。我知道,下一次飘向云端时,我会带着这些暖,带着这些故事,去当新的“开始”,去给新的生命带去暖。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生命的终极意义,不是成为永恒,是成为“暖的一部分”,是用自己的存在,让这个世界软一点,再软一点;让这份爱,传一点,再传一点。
就像我,一滴普通的雨,用我的一辈子,把这点暖,绕着圈,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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