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坡上,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卷起一串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天是灰的,云压得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远处山脊起伏如兽背,寸草不生,只有一道道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像大地裂开的伤口。脚下的路早已不成形,干裂的土块踩下去便碎成粉末,扬起一阵阵呛人的尘烟。
金山背着帆布包,脚踩在干裂的土路上,每一步都陷进半寸深的尘里。那包沉得不像装着书和馍,倒像是塞满了整座山的重量。帆布磨破了肩头的布衫,露出底下一道暗红的血痕,渗出血丝,顺着锁骨滑进衣领。他没去管。不是不怕疼,而是疼得久了,就忘了疼。
包里有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馍,掰都掰不动,只能用牙一点点啃;一本翻烂的《当代小说选》,封面脱落,页角卷曲,边角还沾着药渣和泥渍;还有一张被汗水浸过三次、又晾干三次的师范录取通知书。纸面泛黄,边缘起了毛边,但红章依旧鲜亮,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烙印。
通知书本该寄出去的。邮局柜台那37.6元差额,像根铁钉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他采了三个月的黄芪、柴胡、秦艽,天不亮就进山,日头偏西才回来,手指被荆棘划出道道血口,指甲缝里全是泥土。换来的钱刚够路费——一张单程车票,从县城到省城,三十七块六毛。可寄通知书还要贴邮票、封信封、买信纸……这些零碎加起来,又是几块钱。他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笔一扔,蹲在门槛外抽了一宿旱烟。
母亲咳血那晚,他跪在灶台前熬药,火光跳动,墙上父亲留下的四个毛笔字——“读书出山”——也在晃。那四个字是他五岁时父亲亲手写的,墨迹浓重,力透墙皮。那时父亲还在,还能扛着锄头下地,还能在他背上讲故事。如今墙皮剥落,字也歪了,可那四个字还在,像一双不肯闭上的眼睛,盯着他。
可学费单上的数字,比山还沉。
七千八百元。
他念了三遍,每一个数字都像锤子砸在心上。他知道这钱是什么概念——家里两亩薄田一年收成卖不了两千;一斤黄芪市价八块,他得挖九百多斤;要是靠捡废品,得攒整整三年。而开学日期,只剩二十天。
他没寄。把通知书折好,塞进贴胸的布袋,转身买了回村的车票。售票员问他:“不去报到了?”他摇头。女人叹口气,递来车票时多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像针,扎进他心里。
车到镇口,他下车步行。山路十八弯,背阳处已有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他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停下,蹲下,手伸进怀里,掏出那张纸。
纸角已经卷边,印着红章的地方被手指摩挲得发白。他曾无数次想象自己站在大学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胸前别着校徽,手里攥着这张纸,笑着对人说:“我考上了。”可现在,它只是张废纸,一张让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罪证。
他盯着看了三分钟,然后把它折成四折,对齐,再对齐。手在抖,但他咬着牙,从中间撕开。
“刺啦——”
声音不大,却像雷劈进耳膜。
再撕,再撕。纸屑一片片碎开,飘进脚边的沟壑。最后一角,他捏在指尖,看了眼,塞进嘴里。
嚼了三下,苦得舌根发麻。咽下去,喉头像吞了黄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为了彻底断念,也许是为了惩罚自己——你不配拥有它,就不该让它完整地活着。
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继续走。
太阳偏西,影子拖得老长。他走得慢,但没停。脚底的泡早破了,血混着泥,粘在鞋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他想起班主任拍他肩膀的样子:“金山,你是咱县十年唯一过线的。”那声音还在耳边,带着骄傲,带着期许,带着整个小镇教育站的荣光。可现在没人知道他回来了,也没人会问为什么。
妹妹出嫁那天,他站在院门口,看着花轿走远。新娘盖着红盖头,穿的是借来的嫁衣,连鞋都是邻居凑的。母亲坐在炕沿,把通知书塞进炕席底下,手抖得厉害。没人说话。那天风也大,吹得席角一掀一掀,像在喘气。
他知道,那张纸从那一刻起,就成了罪证。
他不是没想过熬。熬过四年,毕业,教书,挣钱,把母亲接出去,让妹妹回来上学。她才十五岁,本该坐在教室里背古文、解方程,而不是早早嫁人换彩礼。可现实像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父亲早亡,家里靠母亲种两亩薄田、他采药换钱过活。三十块钱的药费拖了半个月,最后还是借的。学费单上那个数字,他看了三遍,就再没敢看第四遍。
他不是不想读。他是读不起。
风更大了。远处,村子轮廓渐渐清晰。土墙、塌了半边的院门、歪斜的电线杆,还有村口那棵老槐树。树皮皲裂,枝干扭曲,像一个佝偻的老人,守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树下就是晒谷场。
他远远看见人影晃动。十几个村民在扬谷、翻晒、闲坐。木锨扬起,谷粒在阳光下飞成金雾。孩子们追逐打闹,狗在边上吠叫,一只老母鸡扑腾着翅膀逃命。这是一幅寻常的秋收图景,温暖、琐碎、充满烟火气。可对他来说,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低了头,视线死死盯住自己那双开裂的布鞋尖。
一步,一步,再一步。
黄土钻进脚趾缝,像针扎。
“哎,那不是金山?”一个老妇的声音飘过来。
“大学生?回来种地?”
哄笑声炸开。有个孩子蹦着喊:“大学生回来啦!”
没人恶意,可那笑声比尖刺还利。有人好奇地打量他,有人低声议论:“听说没去上?”“是不是考不上啊?”“哎哟,通知书可是国家发的,不去不是可惜了?”一句句传进耳朵,像钝刀割肉。
他喉咙动了动,指甲掐进掌心,血渗出来,顺着指缝流到手腕。他没擦,也没抬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金山”。
他是“退学回来的金山”。
是那个辜负了全村期望的人。
是那个把通知书嚼碎咽下去的傻子。
他走过晒谷场边缘,脚步没停。风卷着谷壳打在他裤腿上,啪啪作响。背后议论声像蜂群嗡鸣,但他听不清,也不想去听。
他只记得母亲咳血时,嘴唇发紫,手指抠着炕沿,一句话说不出来。他记得自己跪着喂药,手抖得洒了一地。他也记得,那天夜里,他抱着那本《当代小说选》坐到天亮,书页里夹着一张纸条,是他抄的师范校训:“立身以文。”
现在,他把那本小说选从包里掏出来,摸了摸封面,又塞回去。
文能当饭吃?
他呸了一口,痰落在黄土上,瞬间被风吸干。
终于走到自家院门前。门框歪斜,半边墙塌了,露出里面的土坯。他推门进去,门轴吱呀一声,像在哭。
他把行李撂在地上,解开帆布包,从最里层掏出一个小布袋。布角磨得发毛,针脚歪斜,是母亲缝的。他打开,里面是一块褪色的红布,裹着半截草药渣——母亲说是能辟邪的艾草根,小时候缝在他衣领里,后来取出来,一直留着。她说:“娃小,魂不稳,得护着。”
他摸了摸那截草药,又摸了摸胸口。那里空了。
通知书没了。
梦也没了。
他把布袋重新塞进怀里,按了按,像在埋葬什么。
然后,他转身,看着院子里的荒草、塌墙、干枯的水缸,还有屋檐下挂着的破箩筐。
天快黑了。风从豁口的墙缝钻进来,呜呜地响,像谁在夜里哭泣。
他站着,没动。
远处,最后一缕夕阳落在山脊上,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他知道,明天开始,他得下地。犁田、播种、施肥、收割,一年四季跟着节气走。他得学会弯腰,学会忍耐,学会在沉默中活着。
但今晚,他还想当一会儿金山。
那个曾经相信“文能立身”的金山。
那个在教室里抄诗抄到凌晨的金山。
那个以为自己能走出大山、写下一片天地的金山。
他从包里抽出那本《当代小说选》,翻开第一页。页眉上有一行小字,是他用铅笔写的:“我要写出让人哭的故事。”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烛光摇曳,那是母亲点的油灯。她没问通知书的事,只是默默盛了一碗稀粥,放在桌上。他低头喝着,米粒少得可怜,水却烫嘴。他知道她在看他,可他不敢抬头。
夜深了,他躺在炕上,听着窗外风声。老鼠在墙角窸窣爬动,屋顶漏下一缕月光,照在墙上的“读书出山”四个字上。
他忽然坐起身,从包里取出那本书,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借着微弱的光,用铅笔写下:
“故事还没开始,我就成了别人故事里的结局。”
写完,他合上书,放进枕头底下。
风吹进来,吹熄了灯。
他躺下,睁着眼,望着黑漆漆的房梁。
他知道,有些路,走不出去了。
可有些念,哪怕埋进土里,也不会死。
只要心跳还在,梦就还在。
哪怕,它已碎成纸屑,咽进肚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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