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端起那杯冷掉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苦涩,弥漫了整个口腔。

  这苦涩仿佛是一剂清醒药,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短暂地拉扯出来。取决于我?他把选择权抛给我,这看似绅士的举动,却像把一座更沉的山压在了我的肩上。

  我放下杯子,陶瓷与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安静的角落里格外清晰。

  “武先生,”我开口,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平稳,“我们都不是为了这场相亲而来的,不是吗?你和我,坐在这里,更像是一场……命运的恶作剧。”

  他微微颔首,没有否认。

  “所以,‘继续’或者‘不继续’这场相亲,没有意义。”我继续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试图从那副英俊却刻着风霜的轮廓里,找出八年前那个张扬少年的影子,却发现徒劳无功。时间或者苦难,已经将他重塑成了另一个陌生的人。“但我们坐在这里了,八年未见,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或许,我们可以不谈风月,只叙旧?”

  “叙旧?”他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自嘲的弧度,“我们之间,有值得叙说的‘旧’吗?除了……”

  除了那些伤害。他没说出口,但我们心知肚明。

  “有。”我肯定地说,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坚硬起来,“比如,我想知道,当年那个站在讲台上,嘲笑我口音‘土得掉渣’,断言我‘逻辑混乱不配学语言’的天之骄子,是怎么成为语言学博士的?这难道不讽刺吗?”

  我的问题像一把刀,直直地捅了过去。这是我心底最深的刺之一,我曾因他那番话,在无数个深夜对着镜子练习发音,甚至一度患上了开口恐惧。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杯的边缘。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手上,显得那双手异常苍白,指节分明。

  “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和狂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失去双腿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有眼睛和大脑还能自由活动。我读了很多书,尤其是语言学方面的。我重新审视语言,它不仅仅是发音、语法、逻辑……它更是生命的存在方式,是情感的载体,是……一个人活过的证明。”

  他抬起眼,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悲悯的东西。

  “我开始明白,当年我轻蔑地评判你的口音时,我评判的不是‘不标准’,而是你背后那片我从未了解过的土地和成长痕迹。我嘲笑你逻辑混乱,是因为我无法理解一个敏感少女在紧张时,那种跳跃式的、充满意象的思维表达。我不是在评判语言,我是在用知识的暴力,践踏一个灵魂的独特性。”

  他的话,一字一句,敲打在我的心上。我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解释。这比单纯的道歉,更让我震撼。它剥开了事件的外壳,露出了内里关于权力、理解和尊重的核心。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准备好的所有尖刻言辞,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后来,”他继续道,目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当我躺在病床上,连最基本的‘站起来’这个动作都无法完成时,我才真正理解了‘无能为力’和‘被评判’的滋味。研究语言,或许……是我的一种忏悔,也是我重新连接这个世界的方式。我想弄明白,语言究竟如何才能成为桥梁,而不是利剑。”

  cafe里的音乐换了一首,旋律舒缓,带着淡淡的忧伤。

  我们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全是冰冷和对抗,而是掺杂了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震惊、恍然,以及一种被强行撕开旧伤疤后,看到的并非脓血,而是已经开始艰难愈合的、粉红色的新肉的……无措。

  我看着他放在桌边的金属手杖,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的“无能为力”,是如此的具象化,如此的触目惊心。而我的“伤痕”,却深藏在心底,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在阴雨天如何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他的假肢似乎不小心碰到了桌腿,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哐当”声。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眉头微蹙,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这个小小的意外,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我内心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堡垒。

  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我多么恨他,无论他如今多么深刻地忏悔,我们都无法回到过去,修正任何一件事。他失去了双腿,我失去了原本可能的人生轨迹。我们像是两艘在暴风雨中受损的船,如今在一個平静却陌生的港湾相遇,船身上都带着无法抹去的伤痕。

  “我……”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需要一点时间。”

  他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

  我拿起包,站起身。腿有些发麻,让我晃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扶,手伸到一半,却又僵在半空,然后缓缓收了回去。

  这个克制的动作,让我心里最后一道堤坝轰然倒塌。

  “再见,武……博士。”我低声说,没有再看他,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推开玻璃门,室外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阳光有些刺眼。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他一定还在原地,坐在那片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这场仓促而狼狈的逃离,与我预想中的完全不同。我没有获得复仇的快感,也没有得到彻底的释然。

  但我带走了一些别的东西——他那番关于语言的忏悔,他眼中沉重的悲悯,还有那声轻微的、象征着他永恒失去的“哐当”声。

  这些碎片,像一颗颗陌生的种子,落在了我荒芜了八年的心田上。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发芽,会开出怎样的花,或者长出怎样的荆棘。

  我只知道,我和他,这场始于伤害,续于残缺的“相遇”,还远没有结束。

  它的回响,才刚刚开始。

本章说
同人创作0条评论

好书等你评,快来成为鉴赏第一人

上起点App查看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