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曰,贾政所乘之官船,正泊于毗陵驿岸边。天色沉黯,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忽而,竟飘下一天纷纷扬扬的雪片来。那雪初时如撒盐,继而似飞絮,不多时,便将江岸、船篷、远山近树,都铺上了一层凄冷的白。
贾政在舱中,正欲对灯披阅文书,忽觉船身微晃,似有人踏雪而来。他心有所感,推窗望去,只见岸上雪影之中,立着一人,光头赤脚,身上只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在那漫天素白之中,红得刺眼,宛如心尖滴下的一滴血,正朝着船头方向,倒身下拜。
贾政心头猛地一撞,那身影虽模糊,却有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他不及细想,也顾不得披氅衣,疾步冲出船舱。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沫,瞬间扑了他满头满脸。他踉跄着踏上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踝的积雪中追赶,口中连连疾呼:“可是宝玉?你……你回来!”
那身影却是不应,被一僧一道左右夹住,步履飘忽,竟似不踏凡尘,向着那荒僻之处而去。贾政年迈,又兼风雪阻路,如何追赶得上?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三点身影渐行渐远。待他气喘吁吁追至一处高坡,举目遥望,只见那三人已立在前方山崖之巅。风雪迷离中,那身影愈发显得虚幻不真。
正在此时,一阵山风卷着雪粒呼啸而过,送来那三人断续缥缈的歌音,清越恍如自九天垂落: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歌声渐杳,余音却似在那风雪中盘旋不去。贾政再定睛看时,山崖之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唯有茫茫大雪,无穷无尽地洒落,将天地间一切踪迹都掩盖得干干净净。他独立风雪之中,前尘往事,忧思悲恐,霎时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大观园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宝玉的痴言傻语,离经叛道;抄家时的雷霆骤雨,大厦倾颓;乃至最后那“兰桂齐芳”的微弱希望……这一切,曾如此真实地沉重地压在他心上,此刻,却在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虚无里,被淘洗、被稀释,最终化为了这无边寂静的一部分。空,原来是这样的空法;了,果然是这般了局。他怔了许久,直到须发皆白,浑身冰凉,才长叹一声,步履蹒跚地循着来路回去,身后,只留下一行很快便被新雪覆灭的脚印。
然而,于那决然离去的魂灵而言,这肉身的终结,并非寂灭,而是另一段混沌之旅的开端。
贾宝玉——那名姓皮囊早已脱下,只余一点由“通灵宝玉”温养出的不昧灵识,正徜徉于“归彼大荒”的途中。此地非空非色,无时间之流逝,无空间之广延。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而此处,先于宇,后于宙,是一片绝对的“无何有之乡”。
他的感知,却异乎寻常地清晰。前尘种种,不再连贯成篇,而是碎裂成无数璀璨而又冰冷的片段,环绕着他,缓慢地旋转、浮沉,如同星河湮灭后的余烬。
他看见怡红院中,群芳开夜宴,琥珀杯倾,笑语喧阗,那暖融融的喜气几乎要溢出画面;转眼间,却是潇湘馆内,药炉焚香,冷月窥人,黛玉抚琴,清冷的弦音如泣如诉,那双似嗔非嗔的含露目,哀戚欲绝地望着他。他看见芦雪亭中,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联诗争句,火星迸发般的热闹;旋即,又是锦衣军查抄宁国府,如虎如狼,翻箱倒柜,娇妻美妾,哭喊奔逃,一片风流云散。他看见“金玉良缘”的烛影摇红,宝钗顶着大红盖头,端庄的面容下是莫测的悲喜;更看见“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那一页页诗稿化作蝴蝶般的黑灰,在火焰中翩跹起舞,连同那个孤傲洁净的灵魂,一同归于虚无。
这痛楚是钝的,隔着茫茫忘川之水传来,失了锐利,却弥漫成无边的苍凉;这了悟却是清的,如寒潭照影,洞彻分明。他仿佛又回到太虚幻境,听见渺渺真人那缥缈的声音:“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是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白茫茫”,并非虚无,而是洗尽铅华后的本真,是收束了一切热闹与悲伤的最终底色。
他的灵识变得极轻,极淡,如同晨曦中最微弱的雾气,向着那鸿蒙初辟、万物未形时的“大荒”沉没。那是一种回归,回归到最初的寂静,无善无恶,无悲无喜。那彻底的、绝对的“无”,散发着冰冷的诱惑,仿佛是最终的解脱与安眠。
然而,就在那点灵识即将融入大荒、与太初寂静合为一体的刹那——
于无尽虚无的至暗深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光,并非日月星辰之辉,亦非灯烛火把之明。它温润、内敛、沉静,宛如一块在宇宙玄水中浸润了亿万年的古玉,由内而外,渗出一种慈悲而清冷的辉光。这光,不刺目,却有着穿透一切时空壁垒的柔和力量,静静地、坚定地照在他即将冰封消散的灵识之上。
光晕流转,竟隐约幻出一方玉案的形状。那案几造型古朴,泛着淡淡的青辉,案面上似乎还萦绕着一痕极淡的、熟悉的冷香,似蘅芜苑的异草之芷,又似绛珠仙草终年不散的清露之气,若有若无,牵动着他在尘世最后的、未曾完全斩断的念想。
是警幻仙姑案头那只记载风月债簿的青玉案么?是赤霞宫里,神瑛侍者日日照料灵河岸畔仙草时,所用的那只承露之台么?抑或,仅仅是他魂牵梦萦的某个角落,大观园中,某次诗酒欢宴后,曾与那人共同凭倚、浸透了少年情愫与无尽泪水的一方石案?
思绪如烟,来不及捕捉,也无须分辨。那青玉痕指引的光,已化作一股无法抗拒的、温暖的引力,柔和地包裹住他,牵引着他,向下,向着那片他刚刚诀别、尚有余温的人间沉坠而去。大荒的虚无与冰冷在身后急速退却,红尘的喧嚣、色彩与烟火气,再度隐隐扑面而来,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诱惑。
这一回,脱离了“通灵宝玉”的护持,忘却了前因后果,只带着一点不昧的灵犀,投入滚滚红尘,又将演出怎样的悲欢离合?他不知晓。他只是一点微光,随那前世的玉痕指引,伴着丝缕冷香,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缓缓堕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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