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台儿庄的血与火

  火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在鲁南破碎的原野上喘息着爬行。每一声汽笛都嘶哑难听,仿佛随时会断气。车厢里挤满了逃难的人,汗味、尿臊味、孩子哭闹声和老人无望的叹息混杂在一起,凝滞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秦书香靠在一堆捆扎粗糙的行李上,透过糊满泥点、布满裂纹的车窗玻璃向外望去。

  大地满目疮痍。被炮火削去半边的村庄像一具具黑色的骷髅,兀立在焦土之上。烧毁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田地里遍布弹坑,积着浑浊的雨水,倒映不出丝毫生机。偶尔能看到废弃的阵地,残破的沙袋和扭曲的铁丝网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搏杀。空气中似乎始终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一种更令人不安的、甜腻的腐败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乘着料峭的春风,无孔不入。

  她的手紧紧攥着放在膝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钢笔,还有一封盖着军方模糊印章、几乎等同于“生死状”的临时通行证。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离开相对“安全”的后方,深入这台绞肉机般的前线,是她自己的坚持。之前的《逃亡日记》虽然引起了轰动,但她总觉得隔着一层,那是灾难的余波,是痛楚的呻吟,而非战斗本身。她要亲眼看看,这片土地是如何在燃烧,这个民族是如何在流血,又是如何在血与火中挣扎着不肯跪下。

  火车在一个临时站台勉强停下,这里离台儿庄更近了。炮声变得清晰可闻,不再是远方沉闷的雷鸣,而是近处一阵紧似一阵的擂鼓,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秦书香背起行囊,跳下摇晃的车厢,汇入一股混乱而匆忙的人流。有补充上来的新兵,脸上还带着稚气和茫然,背着比他们还高的步枪,沉默地向前走;有抬着担架、满身血污的民夫和医护兵,踉跄着从前方撤下来,担架上的人大多裹着肮脏的绷带,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还有更多像她一样,怀着各种目的奔赴这片炼狱的人——记者、慰问团成员、奉命行色的军官……

  她搭乘一辆运送弹药的卡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越靠近台儿庄,景象越是触目惊心。路旁随处可见被打坏的卡车、炸毁的火炮残骸,甚至还有坦克,钢铁身躯上千疮百孔,像被巨兽撕咬过。散落一地的子弹壳,在泥泞中闪着黄澄澄的光。空气中那股硝烟和死亡混合的气味更加浓烈,几乎让人作呕。

  终于,她抵达了设在台儿庄外围一个村庄里的临时战地指挥部。村庄的一半已被炮火夷为平地,指挥部设在一间相对完好的祠堂里,无线电天线像蜘蛛网一样从屋顶伸向天空。里面人声嘈杂,电话铃声、电台滴滴声、军官们的吼叫声混成一片,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极度疲惫和强撑的亢奋。

  一位满脸胡茬、眼窝深陷的参谋接待了她,验看过证件后,只匆匆说了句:“秦记者?胆子不小。这里没什么安全地方,自己找地方待着,别乱跑,流弹不长眼!”便又埋头到铺满地图的桌子上。

  秦书香退出祠堂,找了个断墙下的角落坐下,摊开笔记本。她的手有些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沉重。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记录所见所闻:“三月二十七日,于台儿庄外围。炮声不绝于耳,大地为之震动。所见皆疮痍,所闻皆血腥。士兵们行色匆匆,面容枯槁,然眼神中有一种决绝……”

  她的笔尖忽然顿住。一阵极其猛烈、如同疾风暴雨般的枪炮声从庄内方向传来,中间夹杂着隐约的、非人的呐喊和嘶吼。那声音如此之近,仿佛就在百十米外。她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她,让她无法安然坐在相对安全的指挥部附近。她要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她要亲眼看看,那堵被称为“台儿庄”的城墙后面,究竟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她避开主要通道,沿着被炸塌的屋舍形成的断壁残垣,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每一声近在咫尺的爆炸都让她本能地缩紧身体,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她穿过一条弥漫着恶臭的小巷,两旁是烧得焦黑的房屋框架,几具来不及收殓的日军尸体扭曲地倒在瓦砾堆里,已经肿胀发臭,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

  终于,她攀上一段被炸开缺口的围墙,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那里已不能称之为街道,而是由残垣、瓦砾、烧焦的房梁、破碎的家具和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成的死亡迷宫。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血腥和焦糊的恶臭。墙壁上布满了弹孔,像蜂窝一样密集。中国士兵和日军的尸体纠缠在一起,保持着生前搏斗的姿势。有的士兵浑身绑满手榴弹,与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残肢断臂飞溅得到处都是;有的紧紧掐着敌人的脖子,至死没有松开;一个年轻的士兵背靠着半截土墙,胸口一个巨大的窟窿,眼睛还圆睁着,望着灰暗的天空,手里紧紧攥着一面被血染透、撕扯破烂的青天白日旗。

  活着的人,就在这尸山血海中穿梭、战斗。他们军装破烂,满面烟尘,很多人头上、胳膊上胡乱缠着渗血的绷带。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野兽般的凶狠和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绝。子弹嗖嗖地从头顶、身边飞过,打在断墙上,溅起一串串烟尘。

  “手榴弹!快!”一个嘶哑的吼声在旁边响起。

  秦书香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半边脸被硝烟熏得漆黑,另一半边脸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他正指挥着几个士兵向一个被日军占据的院落投掷手榴弹。

  轰!轰!几声巨响,院落里传来惨叫声。

  “上!刺刀!一个不留!”军官率先挺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如同猛虎般扑了进去。士兵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紧随其后。院子里立刻传来了兵刃碰撞的铿锵声、垂死的哀嚎和疯狂的咒骂。

  秦书香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她的目光扫过战场,看到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连顶棚都没有的救护点。几个穿着同样脏污白大褂的医护兵正在忙碌。一个伤兵被抬下来,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不见了,白骨茬子露在外面,鲜血汩汩涌出。医护兵用绳子死死勒住他的大腿根部,他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另一个伤兵腹部中弹,肠子流了出来,他徒劳地想把那些温热的、滑腻的器官塞回体内,眼神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茫然。一个年纪很轻,看起来不超过十六岁的小战士,安静地靠在墙边,胸口一片殷红,呼吸微弱,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嘴里喃喃地喊着:“娘……娘……”

  秦书香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她手中的笔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记录?用什么语言能描述这炼狱的万分之一?悲悯?在这种极致的残酷面前,任何悲悯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尖锐的呼啸声由远及近!

  “炮击!隐蔽——!”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大喊。

  秦书香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被旁边那个脸上带伤的军官猛地扑倒在地,滚入一个刚刚被炸出的弹坑里。

  “轰!轰!轰!”

  地动山摇!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弹片和泥土从头顶呼啸而过。巨大的声浪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五脏六腑都被颠得错了位。她被军官死死压在身下,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和剧烈的颤抖。浓烈的硝烟和尘土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直流。

  炮击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当爆炸声暂时停歇,世界仿佛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耳朵里嗡嗡的鸣响。

  军官从她身上爬起来,晃了晃头上的尘土,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看也没看她,又抓起枪,声嘶力竭地吼道:“没死的!都给老子起来!鬼子要上来了!”

  秦书香挣扎着坐起身,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她看到那个简陋的救护点已经被一枚炮弹直接命中,残肢断臂和医药器材的碎片混合在一起,刚才还在忙碌的医护兵和等待救治的伤兵,此刻都已化为残缺不全的尸块。那个喊娘的小战士,不见了踪影,只在原地留下一个暗红色的、被泥土玷污的痕迹。

  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愤和一种奇异的力量涌上心头。她不再是旁观者,不再是记录者。她踉跄着爬出弹坑,冲向那片狼藉。她看到一个被炸断手臂的士兵,正用另一只手徒劳地扒拉着瓦砾,试图救出被埋的同伴。她什么也没说,蹲下身,用自己那双原本只用来握笔的手,拼命地扒开带着血污的碎砖和木头。指甲劈裂了,手指磨破了,渗出血来,她浑然不觉。

  又有几个幸存的人加入了进来。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搬运重物时的闷哼。他们从废墟下拖出两个还有气息的伤兵,立刻有人过来将他们背起,摇摇晃晃地送往更后方。

  战斗还在继续。日军的进攻又一次被打退,留下了几十具尸体。短暂的间隙里,士兵们靠在残壁上,默默地擦拭着武器,或者啃着冰冷坚硬的干粮。那个救了她一命的军官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军用水壶,里面是混着泥沙的冷水。

  “喝点。”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几分之前的暴烈,多了一丝疲惫,“女娃子,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秦书香接过水壶,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她抬起头,看着军官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和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轻声问:“为什么……能守住?”

  军官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干裂起皮的嘴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指了指周围那些或坐或卧、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士兵,又指了指脚下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为什么?就为这个。身后就是老家,没地方退了。死了,也得面朝着前头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年老的、却同样视死如归的面孔,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咱们在这儿多顶一天,后方的父老乡亲就能多过一天安生日子。值了。”

  秦书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夕阳的余晖穿透浓厚的硝烟,给这片废墟和这些残破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色。他们不是雕像,不是史诗里的英雄,他们是一群穿着破旧军装、拿着落后武器、随时会死去的普通人。但他们站在这里,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住了侵略者南下的铁蹄。

  她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和笔,走到一段相对完整的矮墙边,就着最后的天光,重新开始书写。笔尖划过纸张,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距离感的观察和悲悯的叹息,而是变得沉重、急促,仿佛蘸着刚刚凝固的鲜血和未曾散去的硝烟。

  “台儿庄战场实录……”她写下标题,笔锋凌厉。

  “这里没有后方,每寸土地都是前线。生命以秒计算,死亡是常态。我看见断腿的士兵拖着残躯扑向敌阵,我看见肠流满地的伤兵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我看见十几岁的孩子抱着集束手榴弹钻入坦克底下……他们无暇思考主义与理想,支撑他们的是最朴素的信念——身后即是家园,退无可退!”

  “敌人的炮火能摧毁房屋,能撕裂肉体,却无法让跪着的人站起来,也无法让站着的人跪下!这里的每一堵断墙,都见证着不屈;每一片焦土,都浸透着忠诚。战争将人性扭曲到极致,亦将勇气淬炼至巅峰。这不是胜利的凯歌,这是民族脊梁在重压下发出的、最沉闷也最震撼的断裂声!它告诉每一个还活着的人,中国,不会亡!”

  她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伴随着不远处零星的枪声和士兵们粗重的鼾声。当她终于停下笔,抬起头时,夜色已然降临。台儿庄的夜空被远处的火光映成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像一块永不愈合的巨大伤疤。

  她合上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一样比生命更沉重的东西。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吹干,留下紧绷的触感。眼神里,属于女学生的最后一丝迷茫和脆弱,已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被战火淬炼过的、冷硬而坚定的光芒。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笔,不再仅仅是为了记录,更是为了参加这场战斗。

本章说
同人创作0条评论

好书等你评,快来成为鉴赏第一人

上起点App查看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