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纱帐

  七月的华北平原,热浪像无形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动着,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汁液蒸腾出的、略带清甜的草味儿。无边无际的青纱帐——那是指长得比人还高的高粱和玉米地——在灼热的阳光下肆意蔓延,形成一片绿色的海洋,风吹过时,叶片相互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同千军万马在低语。这曾是陈山河最熟悉的景象,象征着收获与希望。如今,这片绿色却成了他藏身、复仇的天然屏障。

  他匍匐在一条被踩踏出来的、狭窄的田埂下,身体紧贴着尚带夜露的潮湿泥土。汗水沿着他的额角、鼻梁滑落,滴进眼里,一阵涩痛,但他不敢抬手去擦。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老旧的、枪管甚至有些锈迹的“老套筒”步枪,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眼睛,透过层层叠叠、边缘锋利如刀的高粱叶缝隙,死死盯住百米开外的那条黄土路。路面上,几道新鲜的车辙印和散乱的马蹄印清晰可见。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燃烧的仇恨和迫不及待。距离家乡被焚、亲人惨死已经过去数月,但那血腥的景象非但没有随时间模糊,反而在他一遍遍的回忆中变得更加清晰、刻骨。父亲倒在血泊里圆睁的双眼,母亲在逃亡路上渐渐冰凉的手,还有妹妹失散时那声撕心裂肺的“哥”——这些画面日夜啃噬着他,将他从一个只知道侍弄庄稼、憧憬着娶妻生子的年轻农民,变成了一个眼睛里只有复仇火焰的“兵”。他加入了这支活跃在本地、自称“抗日游击队”的队伍,不是因为什么崇高的理想,仅仅是因为他们打鬼子,而他要报仇。

  “稳住,山河。”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说话的是趴在他旁边的老孙,游击队里的一名老兵,脸上刻满了风霜的沟壑,眼神浑浊却锐利,像一只习惯了在夜间活动的老猫。他嘴里叼着一根掐掉了穗的草茎,慢悠悠地嚼着,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战斗漠不关心。“鬼子的巡逻队快过来了,听动静,人不多,一个小分队,十来个人。咱们打一下,捞点洋落就撤,不能恋战。”

  陈山河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算是回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条空无一人的土路上,耳朵捕捉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皮靴踩踏路面的整齐声响。那声音,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冲上头顶,嗡嗡作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土路上扬起的细微灰尘。一面刺眼的太阳旗率先从拐弯处冒了出来,紧接着是戴着屁帘帽的日军士兵,土黄色的军装,扛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走得有些松散,显然在这片被认为“已肃清”的区域,他们也放松了警惕。

  “听我口令……”老孙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阵微风。

  陈山河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他几乎能闻到风中传来的、那些鬼子兵身上的汗臭和枪油味。就是这些人,烧了他的家,杀了他的亲人!仇恨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理智堤坝。就在老孙的“打”字即将出口的刹那,陈山河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嚎叫,端起步枪,几乎没有任何瞄准,就对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鬼子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突兀地炸响,打破了青纱帐的宁静。子弹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陈山河瘦削的肩膀上,让他踉跄了一下。他这一枪,不仅打草惊蛇,也完全打乱了游击队的伏击计划。

  “操!”老孙怒骂一声,来不及多想,立刻喊道:“打!快打!”

  埋伏在青纱帐各处的游击队员们纷纷开火,枪声顿时爆豆般响成一片。日军巡逻队反应极快,短暂的慌乱后,立刻就地卧倒,寻找掩体,并且凭借精准的枪法开始还击。子弹嗖嗖地钻进青纱帐,打断高粱杆,绿色的碎屑四处飞溅。

  陈山河打光了枪膛里的子弹,手忙脚乱地想要重新装填,他那点简单的训练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够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刚才那个鬼子应声倒下的画面(尽管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打中)和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回荡。

  “趴下!你个憨货!”老孙猛地扑过来,将他狠狠按倒在地。几乎就在同时,几发子弹擦着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飞过,打在高粱杆上,噗噗作响。

  “你他娘的找死啊!”老孙对着陈山河的耳朵低吼道,唾沫星子都溅到了他脸上,“谁让你先开枪的!你看看!”

  陈山河抬起头,透过晃动的叶片缝隙看去,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日军已经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两挺轻机枪架了起来,火力猛烈地压制着游击队。而他们这边,由于陈山河的莽撞,失去了最佳的突然性,虽然也撂倒了两三个鬼子,但自己这边也已经有人挂彩,一个年轻队员捂着胳膊,鲜血从指缝里渗出。

  “撤!交替掩护!快!”老孙当机立断,嘶哑着嗓子下令。

  游击队员们开始利用青纱帐的掩护,且战且退。子弹在身后追逐,陈山河跟着老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狂奔。锋利的叶片边缘割在他的脸上、手臂上,留下细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他喘着粗气,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之前的亢奋和仇恨被一种后怕和羞愧取代。

  不知道跑了多久,枪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一行人终于在一片更为茂密的玉米地深处停了下来,这里有一条废弃的灌溉渠,勉强可以藏身。

  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让每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受伤的队员被简单包扎着,发出压抑的呻吟。

  老孙走到陈山河面前,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陈山河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杆打空了子弹的“老套筒”。

  “知道错哪儿了吗?”老孙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陈山河心上。

  “我……我想杀鬼子……”陈山河嗫嚅着。

  “杀鬼子?”老孙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就凭你刚才那样?鬼子没杀着,差点把咱们全队都交代在那儿!你以为这是你们村打架,抡起锄头就上?这是打仗!要动脑子!”

  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戳着陈山河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光有恨,没用!恨只会让你送命,让你连累弟兄们送命!咱们游击队,不是正规军,不能跟鬼子硬碰硬!咱们靠的是这个——”他指了指周围无边无际的青纱帐,“还有这个!”

  陈山河抬起头,有些茫然。

  “咱们是鱼,老百姓是水,这青纱帐就是咱们的海!”老孙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厉,“鬼子是船,再厉害,到了海里,也得看咱们的脸色!咱们要做的,是瞅准机会,咬他一口,然后立马钻进海里,让他找不着!不是跳出去跟他拼刺刀!那是傻!”

  他拿过陈山河手里的步枪,熟练地退出弹壳,重新压上一发子弹,动作流畅而稳定:“咱们的家伙什不如鬼子,人也少,训练更比不上。凭什么跟他们打?就凭咱们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凭咱们能藏、能跑、能冷不丁给他一下!记住,活着,才能继续杀鬼子!死了,就啥都没了!”

  陈山河默默地听着,老孙的话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打着他被仇恨填满的、近乎麻木的心。他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如果不是老孙及时把他按倒,如果不是队员们反应快,果断撤退,后果不堪设想。他一个人的莽撞,差点害死了所有人。

  “孙叔……我……我错了。”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这不仅仅是对错误的承认,更是对他之前那种单纯复仇心态的一种破碎。

  老孙把步枪塞回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知道错就行!咱们这支队伍,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谁没点血海深仇?但光想着报仇不行,得学会怎么报!从今天起,你跟着我,好好学!怎么认地形,怎么挖掩体,怎么埋地雷,怎么打冷枪,怎么跑路!”

  接下来的日子,陈山河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收起了那股随时要找人拼命的戾气,沉默地跟在老孙身后,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关于战争的一切知识。老孙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在长期的游击生涯中,总结出了一套极其实用的生存和战斗法则。

  他教陈山河如何通过星象和植物判断方向,如何在青纱帐里不留痕迹地穿行,如何利用田埂、沟渠、坟包甚至废弃的砖窑作为隐蔽点和射击阵地。他教陈山河制作最简单的绊发雷和踏板雷,用黑火药和铁砂、碎瓷片,虽然粗糙,但在近距离却能造成可怕的杀伤。他更反复强调纪律的重要性——何时该静默,何时该行动,如何传递信号,如何互相掩护撤退。

  “看见那棵歪脖子柳树没?”老孙指着远处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咱们的一个眼位。树梢上绑了草绳,方向变了,就是有情况。”

  “这片玉米地,下面挖了‘蛤蟆蹲’,只能藏一个人,上面用玉米杆盖好,鬼子走到跟前都发现不了。”

  “撤退的时候,别走直线,绕着走,脚印要弄乱,最好能踩到鬼子的脚印上去……”

  陈山河学得很刻苦,他原本就是农民,对土地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老孙教的这些东西,似乎唤醒了他血脉里某种沉睡的本能。他开始真正理解这片青纱帐,它不再仅仅是庄稼,而是他的堡垒,他的迷宫,他的战友。他学会了像地鼠一样在田埂下挖出仅容一人藏身的洞穴,学会了像蛇一样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无声潜行,学会了像狐狸一样利用风声和虫鸣掩盖自己的动静。

  仇恨并没有消失,它像一块沉重的铁,沉在了心底最深处,变得更加冰冷和坚硬。但它不再盲目地驱动他,而是转化为一种更为持久、更为可怕的力量。他不再轻易开枪,每一次扣动扳机,都带着冷静的算计。他伏在“蛤蟆蹲”里,听着鬼子的皮靴声从头顶上方不到一米的地方走过,呼吸平稳,心跳如常,只有在确定有绝对把握时,才会如同幽灵般悄然现身,射出致命的一枪,然后迅速消失在绿色的海洋里。

  有一次,他们小队成功伏击了一支运输队,缴获了几支步枪和少量弹药。撤退时,陈山河主动要求断后。他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设置了几个简单的诡雷和陷阱,成功地拖延了追兵,还报销了一个冒进的鬼子军曹。当他在预定汇合点与老孙他们会合时,老孙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他一个缴获的日本罐头,用眼神表示了认可。

  夜晚,游击队通常住在“堡垒户”家中,或者干脆露宿在青纱帐深处。篝火是不能生的,大家就着凉水啃着干粮。陈山河靠着冰凉潮湿的泥土,仰头望着从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中漏下的、破碎的星空。他会想起麦收时金灿灿的阳光,想起父亲佝偻着背在田里劳作的身影,想起母亲在灶台边忙碌时温暖的唠叨,想起妹妹清脆的笑声……那些宁静而平凡的过往,如今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汗渍。但他很快会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擦去。哭没有用。他现在活着的意义,就是让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些逝去的亲人,能够安息。他握紧了身边的步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他不再是那个只有一腔孤勇、只会蛮干的复仇者了。青纱帐吞噬了他过去的生命,也重塑了他新的灵魂。他是一颗被仇恨和苦难淬炼过的种子,在这片染血的土地上,顽强地、沉默地扎根,等待着下一次破土而出,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时刻。这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既是他的坟墓,也是他的摇篮。

本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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