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的水,在租界边缘似乎也学会了区别对待。一边是外滩灯火通明的倒影,荡漾着纸醉金迷的虚幻;另一边,隔着铁丝网和沙包工事,是闸北、南市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以及更深处广袤国土上弥漫的血与火的气息。赵永业的奔驰轿车无声地滑过外白渡桥,桥头堡上英国士兵警惕的目光与桥另一端日本海军陆战队哨兵阴鸷的眼神交错而过,将这辆拥有特殊通行证的车厢置于一种无形的压力之下。
车内的赵永业,闭目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凉的黑檀木念珠。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领带一丝不苟,皮鞋锃亮,与窗外那个破碎、混乱的世界格格不入。然而,这份表面的宁静下,是高速运转的大脑和紧绷的神经。他的“永业商贸”,明面上依旧做着纱布、桐油、五金等不受严格管制的“合法”生意,维持着他在孤岛上海作为成功商人的体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重心,已经转移到那条看不见的、通往内陆的“秘密通道”上。
办公室位于一栋欧式建筑的三楼,窗外能看到黄浦江浑浊的江水。厚重的橡木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从上海蜿蜒至武汉、长沙,甚至更远的西南。上面没有标注任何商业网点,只有一些用极细的铅笔勾勒出的、看似随意的线条和符号,以及几个用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方式标记的日期和数字。
阿诚,他最信任的助手,一个沉默寡言但眼神锐利的年轻人,已经拿着文件夹等候在一旁。
“老板,三号码头那批‘五金零件’,昨晚已经顺利过驳,走‘信丰号’的小火轮,沿江西去了。”阿诚的声音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快,“按您的吩咐,夹带的‘特殊文具’混在压舱的麻袋里,分量不轻。”
赵永业睁开眼,目光扫过地图上那条沿着长江虚线标记的线路。“信丰号”的船主是他多年的老关系,贪财,但守规矩,只要钱给够,对船舱里具体装什么“五金零件”从不多问。
“稽查队那边打点好了?”赵永业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照旧例,三成‘茶水费’,孝敬的是新调来的那个副队长,姓黑泽,胃口不小,但看样子只认钱。”阿诚答道,翻开文件夹,“不过,青帮顾爷那边派人递了话,说最近风声紧,日本人查得严,水路上的‘规矩’要变一变,抽水可能要加到两成。”
赵永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顾爷是掌控着码头部分苦力和私下航运势力的青帮头目,这条秘密通道的上海段,离不开他的“配合”。加抽水,既是趁火打劫,也是一种试探和施压。
“答应他。”赵永业几乎没有犹豫,“但要明确告诉他,加了抽水,就要保证一路到芜湖之前,不能再有任何‘意外’。如果货出了问题,损失的不仅是我赵永业的钱,还有他顾爷在上海滩的信誉。”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与这些人打交道,如同走钢丝,既要喂饱他们,也要适时展现肌肉,让他们知道,这条线上拴着的,不只是他赵永业一个人。
“明白。”阿诚记下,“另外,武汉方面来电,急需一批‘西药’,数量很大,指定要盘尼西林和止血绷带,价钱好说,但要快,最好十天之内能到。”
盘尼西林?赵永业的心沉了一下。这是严格管制的军用物资,在上海黑市上都是有价无市,而且风险极高。日本人对此类物资的稽查近乎疯狂。
“货源呢?”
“联系了公共租界的一个瑞士洋行经理,他手里可能有少量存货,但开价是市价的五倍,而且只收美元或金条。交货地点也极其苛刻,要求在法租界边缘的一个废弃仓库,时间只能是午夜。”阿诚顿了顿,补充道,“这个人背景复杂,可能和日本特高科也有牵扯。”
风险与机遇并存。赵永业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在脑海里快速计算着:资金周转、运输路线、接应人手、可能出现的意外及应对方案……就像他过去运作任何一笔大宗商业交易一样,只是这次的“商品”特殊,失败的代价不再是金钱,而是生命。
“接。”他最终吐出两个字,“价钱可以谈,但交货方式和地点,我们必须重新划定。告诉对方,我们可以提供更‘安全’的场所,确保双方都不会暴露。另外,准备好备用方案,如果这条线有问题,立刻启动第二套方案,从香港绕道,虽然慢,但更稳妥。”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从上海的点位,沿着那条隐秘的线路向上游移动。这条通道,是他凭借过去几十年积累的人脉、信誉和对各方利益的精准拿捏,一点点编织起来的。它脆弱得像蜘蛛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使其断裂。
它依赖几个关键节点:上海端的仓库伪装与出关打点,依赖金钱和青帮的“保护”;长江水路的运输,依赖像“信丰号”这样敢于冒险且被喂饱的船主,以及沿途各个关卡用金条开路的“买路钱”;进入相对复杂的皖南、鄂东地区后,则依赖当地各种背景复杂的地方势力、甚至与游击队有联系的“向导”进行接力和掩护。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潜伏着告密者、日本特务或者见财起意的土匪。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HK区一间不起眼的日式料理店包厢里。纸拉门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清酒和烤鳗鱼的味道。赵永业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和服、神态倨傲的日本商人,实际身份是日本某商社的代表,背后与军方关系密切。此人名叫中村。
“赵桑,”中村抿了一口清酒,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听说你的生意做得很大,连内地的市场都能打通。皇军非常欣赏有能力的中国商人。现在大东亚共荣圈建设,正需要赵桑这样的人才。”
赵永业脸上挂着标准的商人微笑,谦恭中带着距离:“中村先生过奖了。鄙人只是做些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而已。内地路途不靖,生意难做啊。”
“只要有心,没有什么难做的。”中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皇军可以为你提供保护,让你的货物畅通无阻。当然,作为回报,我们也希望了解一些……沿途的‘风土人情’,比如,哪些地方不太平,有哪些不安分的势力在活动。这对皇军维持地方秩序,很有帮助。”
赤裸裸的利诱和试探。赵永业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的笑容未变,他拿起酒壶,为中村斟满酒:“中村先生,我是个商人,只对货物的进出和价钱感兴趣。地方上的事情,复杂得很,我哪里搞得清楚。至于皇军的保护,赵某感激不尽,只是目前生意规模小,实在不敢劳烦。”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具体的“货物”交易上,提出希望中村能帮忙搞到一批“特种钢材”的出口许可,并愿意支付“合理”的佣金。他将自己牢牢定位在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角色上,避开了那个危险的陷阱。中村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破绽,最终呵呵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再提“合作”之事,转而谈论起上海的天气和艺伎。
从料理店出来,坐进轿车,赵永业才感到后背渗出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衣。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与此同时,在十六铺码头一个灯光昏暗的仓库里,阿诚正亲自监督着工人将一批贴着“日用百货”标签的木箱装上“信丰号”。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和河水的潮气。工人们沉默而迅速,动作带着长期配合形成的默契。一个穿着黑色香云纱褂子、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在一群短打装扮的汉子簇拥下,踱步过来,正是青帮的顾爷。
“阿诚老弟,辛苦啦。”顾爷皮笑肉不笑,拍了拍阿诚的肩膀,力道不轻,“赵老板最近生意兴隆啊,这货是一船接一船。”
“托顾爷的福,路上太平,生意才能做得下去。”阿诚不卑不亢,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了过去,“这是这个月的‘码头管理费’,赵老板吩咐,一点心意,请顾爷和兄弟们喝茶。”
顾爷掂量了一下布包的分量,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好说,好说。告诉赵老板,有我顾某在,这上海滩的水路,就翻不了船!”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不过,最近日本人那边盯得确实紧,特别是对西药、五金这类东西。下次要是还有这种‘硬货’,最好提前打个招呼,我也好安排更稳妥的路子,免得大家麻烦。”
这是进一步的试探和捆绑。阿诚心中了然,面上不动声色:“顾爷费心,赵老板记下了。具体事务,容后细谈。”
货物终于全部装船,小火轮在低沉的汽笛声中缓缓驶离码头,融入黄浦江沉沉的夜色。阿诚看着船只远去的黑影,轻轻松了口气,但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这只是第一步,漫长的水路,未知的风险还在前方。
几天后,坏消息还是传来了。通过秘密电台,收到了来自芜湖中转站的紧急讯息:“信丰号”在即将抵达芜湖时,遭遇日军水上稽查队的临时检查,虽然船主事先打点过,但一名新来的日军少尉异常认真,坚持要开箱查验。危急关头,押运的伙计当机立断,趁夜色将几箱最重要的“特殊文具”沉入了江中,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消息传到赵永业耳中时,他正在查看账目。他握着钢笔的手停顿了片刻,墨水在账本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他缓缓放下笔,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损失了一批珍贵的药品,虽然心疼,但更让他心悸的是那条通道暴露出的脆弱性。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环节,一个不受控的小人物,都可能让前功尽弃。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对肃立一旁的阿诚吩咐道:“通知‘信丰号’,暂时停航休整。启动备用船只‘安澜号’,航线稍作调整,避开芜湖那个点。另外,给顾爷再加送一份厚礼,让他务必确保上海出关这一段,不能再出任何纰漏。还有,联系武汉那边,解释情况,延迟的货物,我们会尽快通过备用渠道补上,损失由我们承担。”
他的声音依旧冷静,条理清晰,但阿诚能感觉到,老板眼神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这条用金钱、人脉和胆魄构筑的秘密通道,第一次让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血的代价。它不再是纸上精妙的线路图和利润丰厚的“生意”,而是一条真正在刀尖上跳舞的生死之路。每一次成功的抵达,背后都是无数个环节的精准运作和难以预料的运气。
他坐回办公桌后,重新拿起钢笔,用力划掉了账本上那个墨点,仿佛要抹去这次失利带来的阴影。地图上,那条通往内陆的细线,依然蜿蜒向前,只是变得更加曲折,也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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