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蛰

　　陈远（主角现代名）的意识是从一片冰冷的虚无中逐渐浮起的。

　　最先复苏的是听觉，一种极致的寂静，静得能听到血液在耳膜下汩汩流动的声音。紧接着，是嗅觉，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檀香、旧木头和某种不知名草药的气息钻入鼻腔，取代了记忆中实验室里消毒水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和闪烁的仪器指示灯，而是精致繁复的黄花梨木床顶，垂下淡青色的纱帐。身上盖的是触感柔软丝滑的锦被，上面绣着松鹤延年的图案。

　　这是哪儿？

　　他试图坐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伴随着脑海深处针刺般的疼痛，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他的意识。

　　陈明……民国二十六年……南京……陈家米行……父亲陈怀仁……母亲……

　　他用力按住太阳穴，花了足足几分钟，才勉强将这股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洪流梳理出一个大概。

　　他，陈远，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量子物理博士生，居然魂穿到了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的南京城，一个同样名叫陈明（字致远）的十七岁少年身上。此人是南京城内颇有名望的米商陈怀仁的独子，前几日因感染风寒，高烧不退，看来现在是……一命呜呼，便宜了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孤魂野鬼。

　　震惊和茫然如同冰水浇头，让他通体发寒。他下意识地摸索身边，想找手机，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凉滑腻的丝绸被面。

　　完了……

　　就在绝望感即将淹没他的时候，一个极其熟悉、冷静的电子合成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检测到宿主意识活性恢复…环境参数扫描…适配性检测中…】【滴…适配完成。神经元链接稳定。您好，管理者陈远。‘启明’AI助手为您服务。】

　　启明？！

　　陈远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这是他正在参与研发的最高机密项目——强人工智能“启明”的代号！它怎么会……难道穿越的时候，它跟着我的意识一起过来了？

　　【是的，管理者。我的核心代码与您的脑波活动存在深层绑定。在未知能量场作用下，我们一同来到了当前时空。】启明的声音直接回应了他的心中所想，仿佛能读取他的思维。

　　“启明，真的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还能回去吗？”陈远在心中急切地追问。

　　【数据库分析中…时空穿越现象超出当前理论模型，回归概率低于0.0001%。当前首要任务：确保宿主生存。正在进行时空定位…】

　　短暂的沉默后，启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确：

　　【定位完成。当前时间：公元1937年10月28日，上午9时17分。当前地理坐标：中国，JS省，NJ市，秦淮区，陈府。】

　　1937年10月28日！南京！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远的心上。作为一个对近代史有所了解的人，他太清楚这个时间地点意味着什么。距离那场惨绝人寰的悲剧爆发，只剩下一个多月！这座六朝古都，即将沦为人间地狱。

　　冰冷的恐惧感沿着脊椎一路向上，让他头皮发麻。他不再是历史书上那段冰冷文字的阅读者，而是即将亲历其中的羔羊。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打断了他的恐慌。

　　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面容慈祥中带着疲惫的中年妇人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丫鬟。妇人看到坐起身的陈远，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眼圈瞬间就红了。

　　“明儿！你……你终于醒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妇人几乎是扑到床前，放下药碗，颤抖着手抚摸陈远的额头，“谢天谢地，烧退了！真是吓死为娘了！”

　　根据记忆，这就是他现在的母亲，陈王氏。

　　紧接着，一个穿着褐色团花绸缎长衫、面容清癯、神色间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沉稳的中年男子也快步走了进来，正是父亲陈怀仁。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陈远，似乎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沉声道：“醒了就好。这么大个人了，一点风寒就病成这样，成何体统！现在世道不太平，更要自己谨慎些！”

　　话语虽是责备，但陈远能听出其中隐含的关心。这种陌生又真实的亲情，让他心头百味杂陈。他占据了人家儿子的身体，承受着这份厚重的关爱，愧疚感油然而生。

　　“爹，娘……我没事了，让你们担心了。”陈明（此后主角统称陈明）涩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他需要时间适应这个新身份，新家庭。

　　陈夫人赶紧把温热的药碗递过来，“快，把药喝了，好好再歇息几天。”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天如何担心，如何求神拜佛。

　　陈明顺从地喝下那碗苦涩的药汁，一边听着母亲的唠叨，一边心乱如麻。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一个多月后那场即将降临的浩劫上。

　　通过旁敲侧击地和父母交谈，并结合原身的记忆，陈明对当前处境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陈家是南京城里的米商，生意做得不小，在城南有米行，城里有宅院，乡下还有田庄。陈怀仁是个典型的传统商人，讲究和气生财，但也深谙乱世存身之道，最近已经开始暗自变卖部分产业，筹措资金，打算在局势彻底恶化前，举家南迁到重庆或昆明去。

　　事实上，南京城内像陈家这样未雨绸缪的富户不在少数。官方虽然仍在宣传誓与南京共存亡，但消息灵通的上层人士，早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暗流涌动。

　　“明儿，你刚好些，别多想。爹已经托人去买去汉口的船票了，最迟下月中，咱们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陈怀仁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语气缓和了些许，“这南京城，怕是守不住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中了陈明的心。他知道，父亲的选择是乱世中一个富裕家庭最理性、最正常的选择。保住家人，延续家业。

　　可是……他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喝完药，父母嘱咐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房间。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脑海中那个沉默的AI。

　　陈明挣扎着下床，走到房间的雕花木窗边，推开窗户。

　　十月底的南京，秋意已深，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颜色。院里的梧桐树叶片片凋落，透着几分萧索。远处，隐约能听到城市日常的喧嚣——小贩的叫卖声、黄包车的铃铛声，偶尔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略显刺耳的防空警报试鸣声。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风暴来临前，看似平静却暗藏焦虑的图景。几十万NJ市民，大多还抱着侥幸心理，或是无处可去，依旧过着日常的生活。他们不知道，一场亘古未有的灾难正在步步逼近。

　　“启明。”陈明在心中默念。

　　【我在，管理者。】

　　“调出所有关于1937年南京战役及后续事件的历史资料。”他需要最直观的冲击，来坚定自己的信念。

　　瞬间，大量的文字、图片（基于历史照片的数字重构）甚至模糊的视频片段（基于史料模拟），如同冰冷的数据流，涌入他的意识。城墙的激战、溃退的守军、飘扬的太阳旗、街道上的累累尸骸、妇女儿童惊恐绝望的眼神……那些他曾在书本和纪录片里看过无数次的画面，此刻因为身临其境的代入感，变得无比真实和残酷。

　　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冷汗浸湿了内衫。

　　他猛地关上了窗户，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息。

　　“告诉我，启明，按照历史，南京城里最后……最后活下来多少人？”

　　【基于现有史料估算，在南京沦陷后的六周内，遇难人数超过30万。幸存者处境极其艰难。】

　　三十万……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三十万个鲜活的生命，是三十万个破碎的家庭。而他此刻，就站在这三十万人之中。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走！跟着父母走！你有机会逃离这个地狱！你有系统，有未来的知识，就算在后方，也能活得很好，甚至为抗战做贡献！留下来，可能就是死路一条！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但另一个声音，源自一个现代人的良知和无法言说的历史负重感，在严厉地拷问他：陈明，你知道这一切将要发生！你拥有这个时代无人能及的信息优势，还有一个近乎万能的AI助手！如果你就这样走了，和那些冷漠的旁观者有什么区别？你这辈子，能逃脱灵魂的谴责吗？科技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创造更美好的未来，而是在灾难面前独自逃生？

　　他想起了刚才母亲担忧的眼神，父亲规划南迁时疲惫却坚定的神情。如果他选择留下，甚至劝说父母留下，岂不是要将整个家族拖入绝境？这对他这具身体的父母，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残忍？

　　忠孝难两全，家国难两顾。古人早已道尽这种抉择的艰难。

　　【管理者，检测到您的生理指标急剧波动，精神压力超过安全阈值。建议进行镇静调节。】启明冰冷的提示音响起。

　　“启明，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陈明苦笑着在心里问道，更像是一种自我的宣泄。

　　【启明是基于逻辑和概率的AI。根据计算，随家族南迁的生存概率为87.3%，对历史进程的直接影响微乎其微。留在南京的生存概率低于5%，且干预历史的风险极高，结果难以预测。从理性角度，建议南迁。】

　　理性的建议……是啊，AI永远是理性的。但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时候会做出不理性的、遵循内心道德律的选择。

　　陈明再次推开窗，目光越过院墙，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这座城市，古老而雍容，此刻却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想起自己参与“启明”项目时，在实验室墙上看到的四个字——“科技向善”。

　　如果拥有领先时代科技的他，在这样的时刻选择独善其身，那“善”又在何处？

　　逃，或许能活，但余生都将活在自责的阴影里。留，九死一生，但至少问心无愧，至少……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或许无法改变几十万人的命运，无法扭转一场战役的结局。但他有启明！这个强大的AI，就是他在这片黑暗丛林中的火把和利刃！他可以提前预警，可以协助疏散，可以在最后的时刻，为那些无处可逃的人，寻找一线生机！

　　一股混杂着恐惧、决绝和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激荡。他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满是汗水，但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

　　他转向屋内，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套精致的文房四宝，以及旁边一份几天前的旧报纸上，头版标题赫然是“我军誓与南京共存亡”。

　　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陈明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对脑海中的AI下达了穿越后的第一个主动指令：

　　“启明，取消生存概率优先方案。”“重新规划策略。以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为最终节点，制定一份行动计划。目标：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多地挽救生命。”“现在，首先帮我分析一下，陈家现有的资源——资金、库存、人脉、运输渠道——有哪些可以立刻动员起来，用于……备战和疏散。”

　　【指令已接收。任务优先级变更。正在基于现有数据库及本地信息扫描，进行资源评估与策略生成……警告：此方案将极大提升宿主及关联人员风险，是否确认？】

　　陈明看着窗外南京城灰暗的轮廓，一字一顿地，在心中回应：

　　“确认。”

　　风险？从决定留下的这一刻起，他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