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死寂了片刻。
只有岩缝透下的微光在尘埃中缓慢游移，映照着雷吉诺德那双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眼睛，以及薇尔娜紧握剑柄、蓄势待发的姿态。
云晞没有立刻回答。她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滑坐到一堆相对干净的干草上。右眼的刺痛和晶化带来的麻木感交织，让她每一次思考都像在泥沼中跋涉。眼前这个自称“火花”的男人，身上带着太多矛盾——前净化部队的成员，却对议会充满嘲讽；使用着暴力的火焰武器，却主动清理污染、救助陌生人。
他在试探，也在观察。
“被议会盯上的人很多。”云晞终于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低哑，却异常平静，“落木村的村民，灰岩镇的感染者，渡鸦集市里的逃犯……还有你，雷吉诺德先生。你离开净化部队，躲在这里，不也是因为‘被盯上’了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
雷吉诺德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趣味：“伶牙俐齿的小家伙。不错，我是被‘盯上’了，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还愚蠢地想把它公之于众。”他拍了拍身边冰冷的火焰喷射器，金属发出沉闷的回响，“代价就是这条瘸腿，还有……永远也洗不掉的，身上那股‘净化者’的臭味。”
他看向云晞被包扎的右眼，火焰般的眼神稍稍黯淡，流露出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复杂情绪：“你的‘特殊’，比我当年见过的那些‘实验素材’……更‘纯粹’，也更‘要命’。塞拉斯那老疯子肯让你进他的窝，还帮你处理伤口，说明他认定你的价值，或者……危险程度，远超寻常。”
“所以，你现在是在评估，我们是‘价值’还是‘危险’？”薇尔娜冷冷接话，剑尖微微下压，锁定着雷吉诺德可能的动作轨迹。
“放松点，精灵小姐。”雷吉诺德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但眼神依旧锐利，“我只是个想在这肮脏世道里苟延残喘的废人，没兴趣当议会的猎犬，也没伟大到要当救世主。我帮你们，一是顺手，二是……”他顿了顿，“你们身上有股味儿，和那些被送进‘转化器’的可怜虫很像，但又不太一样。你们在‘反抗’，哪怕只是狼狈地逃命。这让我想起……一些旧事。”
他不再看薇尔娜，而是直视云晞：“我不需要知道全部。但如果你想活着离开这片山区，甚至……去北边那座浮空巨城做点什么，最好听听一个老‘清道夫’的建议。毕竟，我比塞拉斯更清楚，议会那些猎犬的鼻子有多灵，手段有多脏。”
这是一个交换。用情报和经验，换取有限度的信任，或许……还有未来某种程度的合作。
云晞与薇尔娜对视一眼。薇尔娜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下，她们确实需要本地人的情报，尤其是熟悉议会手段的人。
“我的眼睛，能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云晞缓缓说道，选择了有限度的坦诚，“比如木石化的能量本质，比如……议会正在用活人进行的‘转化’实验。我们想去悬铃木之都，找到证据，揭露这一切。”
她没有提及星骸、精灵王、上古真相这些更核心的秘密。
雷吉诺德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玩世不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看到本质……难怪。”他喃喃道，“所以议会才会像疯狗一样追你。他们最怕的，就是有人‘看到’真相。”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思绪，然后开口道：“你们想混进悬铃木之都？难，但并非不可能。常规的飞艇码头、升降梯、甚至外围的巡逻艇检查站，现在肯定布满了眼线和真言石。你们这副模样，尤其是你——”他指了指云晞的眼睛，“一照就原形毕露。”
“你有别的路径？”薇尔娜问。
“有一条‘老鼠道’。”雷吉诺德压低声音，“不是比喻，是真的给‘老鼠’——那些往浮空城走私违禁品、或者传递黑市情报的亡命徒——用的秘密通道。入口在锈溪下游的一个废弃污水处理口，穿过复杂的旧城区地下管网和一部分世界树根系的‘缝隙’，能直接进入悬铃木之都最底层的‘锈铁区’。那里是浮空城的阴影，法外之地，议会控制力相对薄弱。”
“风险？”薇尔娜追问。
“极高。”雷吉诺德坦诚，“管网里不仅有变异生物、有毒气体、还可能遇到其他走这条道的亡命徒，甚至……议会偶尔也会派‘清道夫’下去清理‘老鼠’。最麻烦的是世界树根系的‘缝隙’，那里的能量场混乱，极易迷失，而且据说有古老的东西在沉睡，被惊动了就是死路一条。”
他看向云晞：“不过，如果你的眼睛真能‘看到’能量本质，或许能避开最危险的能量乱流区。这是你们唯一的优势。”
云晞默默记下。这听起来是条九死一生的路，但似乎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塞拉斯能提供进入的身份伪装吗？”她问。
“那老疯子？”雷吉诺德摇头，“他鼓捣些小玩意儿还行，但真正的、能通过议会基础扫描的身份铭牌和能量伪装，他搞不到。不过……”他摸了摸下巴，“我知道有个人，或许可以。就在乌鸦窝里，一个专门给黑市供货的‘画皮师’，手艺比渡鸦集市里那些半吊子强得多。但他要价很高，而且只认硬通货和……有价值的秘密。”
薇尔娜皱眉：“我们没有多少……”
“我们有。”云晞打断她，从怀中取出那块“记忆石碑”碎片，“这个东西，足够有价值吗？”
雷吉诺德的目光落在石碑碎片上。他显然不认识上面的精灵文，但能感受到那古朴厚重的气息和其中蕴含的、非同一般的能量印记。他瞳孔微缩：“这是……”
“议会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销毁的东西。”云晞没有多说。
雷吉诺德盯着碎片看了几秒，深吸一口气：“够了。这东西，足够让‘画皮师’动心，也足够让他闭上嘴。我去联络他。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在这里交易，太显眼。”
就在这时，洞穴入口处传来轻微的、有规律的敲击声——三长两短。
雷吉诺德神色一动：“是塞拉斯的安全信号。”他起身，走到入口旁的一块松动岩石前，用力一推。岩石移开，露出后面一个狭窄的缝隙。
一个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的身影挤了进来，正是塞拉斯！他身上的皮围裙多了几道焦黑的痕迹，脸上也沾着灰尘，但眼神依旧亢奋，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鼓鼓囊囊的包裹。
“呸！那帮狗腿子！”塞拉斯一进来就骂骂咧咧，“差点把老子的门拆了！还好我反应快，启动了烟幕和震动陷阱，把他们引到别的通道去了。”他看向云晞和薇尔娜，松了口气，“你们没事就好。雷吉，谢了。”
“少废话，老疯子。”雷吉诺德重新堵上入口，“东西拿到了？”
塞拉斯点点头，将油布包裹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几个密封的药剂瓶、几卷绷带、一些奇特的金属薄片，还有……那台“星辉共鸣器”的几个核心部件和记录数据的符文晶板。
“最重要的家当都带出来了。”塞拉斯有些肉疼地看着其他没能带出的仪器，“不过治疗不能停。小姑娘，躺下，我们继续。这里条件差了点，但基本步骤没问题。”
他不由分说，立刻开始布置。用月萤石和几块发光的符文石布置出一个简易的、能汇聚稳定能量场的小型法阵，让云晞躺在中央。然后拿出药剂瓶，调配出一种散发着清凉薄荷与苦涩草药混合气味的暗蓝色膏体。
“这是‘冰脉膏’，能暂时麻痹晶化区域的神经痛楚，也能稍微抑制能量活性。”塞拉斯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膏体涂抹在云晞右眼周围的晶化皮肤上。
冰凉的感觉渗透进来，右眼那持续不断的、如同火焰灼烧般的刺痛，竟然真的减轻了！虽然晶化的麻木感依旧，但至少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云晞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发出一声细微的、疲惫的叹息。
塞拉斯又拿出那些金属薄片，薄片上刻满了比头发丝还细的银色纹路。“临时导能贴片，替代之前工作室里那些。效果差些，但够用了。”他将贴片贴在云晞的额头、太阳穴和手腕内侧，然后连接上带来的、简化版的“共鸣器”部件。
熟悉的、微麻的共鸣感再次传来。
“接下来是关键。”塞拉斯表情严肃，拿起一根比之前更细、闪烁着柔和蓝光的银针，“我要尝试引导出淤积在你眼窝深处的、最顽固的几股‘规则反噬余波’。这会比之前更痛，而且不能中断。一旦开始，你必须保持清醒，配合我的引导。”
云晞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努力放松身体，将注意力集中在右眼那团银白色的光芒上。
治疗再次开始。
这一次的痛楚，确实如塞拉斯所说，更为剧烈和深入。仿佛有冰冷的细针，顺着眼球的脉络，一直刺入大脑深处，搅动着某些根植于灵魂的“烙印”。云晞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
薇尔娜跪坐在她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翠绿色的自然能量如同涓涓细流，温和地注入她的身体，帮她稳定心神，抵御痛苦。
塞拉斯全神贯注，额头青筋暴起，手下却稳如磐石。银针以一种极其缓慢、精准的频率，微微震颤着，将一丝丝肉眼看不见的、银白色中夹杂着暗绿色杂质的能量，引导出来，导入旁边一个特制的、内部铭刻着复杂漩涡纹路的水晶瓶中。
雷吉诺德靠在岩壁上，默默看着这一幕，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火焰喷射器的扳机护圈，眼神复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塞拉斯进行到最关键一步，准备引导最后、也是最危险的一股能量时——
异变突生！
云晞右眼深处，那枚“星骸”碎片，似乎受到了某种外部刺激，或者是因为内部淤积的能量被大量疏导而产生了不稳定，突然不受控制地轻微震颤了一下！
一股远比之前精纯、浩瀚、带着古老威严气息的银白光芒，猛地从她右眼瞳孔中逸散出一缕！
虽然只有一缕，但那股气息——
“嘶！”塞拉斯闷哼一声，手中的银针差点脱手！他离得最近，感受也最清晰，那是远超他理解和想象的、属于更高层次规则的威压！
薇尔娜也脸色一变，她体内的精灵血脉和封印之力，同时产生了强烈的悸动！
而更惊人的是，雷吉诺德靠着的岩壁后，那堆他存放杂物和燃料的阴影角落里，一个原本沉寂的、只有巴掌大小的陈旧金属盒子，突然“嗡”地一声，表面浮现出黯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红色符文！
盒子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
“什么？！”雷吉诺德猛地转身，惊愕地看着那个盒子，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那是他多年前从某个被“净化”的、拥有特殊血脉的家族废墟中，偷偷藏起来的东西。一个他研究了很久，却始终无法打开、也搞不清楚具体用途的“遗物”。它从未有过任何反应！
为什么现在……
银白光芒与暗红符文的光芒在昏暗的洞穴中交错了一瞬。
紧接着，那金属盒子“啪”地一声自动弹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微弱、却带着无尽悲伤、愤怒与执念的残缺意识波动，如同垂死者的呢喃，从盒子缝隙中弥漫出来，直接撞入了离得最近的云晞的脑海！
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
燃烧的宅邸……佩戴着与雷吉诺德制服相似、但纹章略有不同标志的士兵……冰冷的镣铐和注射器……一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的、孩童的眼睛……最后是，无尽的黑暗和实验器械冰冷的反光……
还有一声仿佛跨越了时空的、微弱的呼唤：
“……哥哥……救……”
波动戛然而止。
金属盒子“哐当”一声彻底合拢，符文熄灭，再无动静。
洞穴内，一片死寂。
只有云晞粗重的喘息声，和塞拉斯手中银针掉落在地的清脆声响。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那个盒子，又看向脸色惨白、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的雷吉诺德。
云晞缓缓睁开眼睛，右眼的银白微光尚未完全平息，她看向雷吉诺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盒子里的……是什么？”
雷吉诺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靠着岩壁，慢慢滑坐在地，双手捂住脸，指缝间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哽咽。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我妹妹……”
“他们说她……是‘优秀的实验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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