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泰三十三年,初春。大颂国都,盛京玉陵。
春光并未驱散笼罩在帝国上空的阴霾。市井坊间,“鬼钱”之谈甚嚣尘上——一种足可乱真的交子悄然流通,蚕食着大颂本已千疮百孔的财政根基,人心惶惶。
皇城内,垂拱殿。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沉重。
皇帝邵云鼎,正值壮年,不怒自威,眉宇间刻着深重的倦怠与忧虑。他指着御案上两份几乎一模一样的交子,声音沙哑:“重远,李昊,你们都看看。这便是搅得天下不宁的‘影币’!连交子务的老匠人都需凝神细辨,民间何以至此?”
枢密使沈重远,须发如雪,面容清癯,身着紫色官袍,威仪不减。他捻起伪钞,指尖感受着纸张与印墨的细微差别,沉声道:“陛下,此纸乃特供棉麻,墨料配方更是绝密。能仿制到如此境界,绝非寻常宵小,必是技艺超群的内鬼,且背后必有庞然大物。”
“沈相明鉴。更可虑者,此伪钞非是零星散播,而是有组织、成规模地涌入市面。臣多方查探,线索皆隐隐指向那个近年来屡屡作乱、踪迹诡秘的‘影造局’。其不仅扰乱经济,更恐与边境的须寮、烈古等国有所勾连。”接话者乃参知政事李昊,年约四十,面容沉稳,目光锐利。
邵云鼎长叹一声,望向殿外,目光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边境的烽烟与国内的暗涌:“内忧外患,皆欲亡我大颂啊……李昊,你先前所提‘诛螭计划’,人选可定?”
李昊上前一步,低声道:“回陛下,臣思虑再三,有一人或可担此重任,只是……需行险棋。”
“谁?”
“已故交子务首席大匠潘泓之孙,潘栩。”
暖春未至,寒风如刀,刮过玉陵长街,卷起一地枯叶。
天色阴沉,乌云压城,街道两旁店铺多半关门,偶有开张的,也门可罗雀。街角一处米铺前,稀稀拉拉排着长队,衣衫褴褛的百姓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透着麻木与绝望。米铺掌柜站在高台上,粗声大气地吆喝:“一斗米,五十贯宝钞!不赊不欠,银子铜钱一概不收!”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骂道:“五十贯?昨日还只要三十贯!这宝钞连擦屁股都不值,怎地涨得比天还快?”
掌柜冷笑,扬起一叠皱巴巴的宝钞:“朝廷发的纸,你敢说不值?再废话,信不信我报官,把你抓去充军!”
那人还想争辩,却被身旁人拉住,低声劝道:“别说了,听说这宝钞背后有大人物撑腰,连官府都不敢管……忍忍吧,能活一天是一天。”
不远处,一座简陋的茶棚里,潘栩端坐于角落,手中握着半盏早已凉透的粗茶,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米铺前的一切。潘栩,年方二十三四,身形修长,面容清俊。他是潘家这一代的翘楚,于油墨一道天赋异禀,虽未入交子务,技艺却已青出于蓝。他身着灰布长衫,眉宇间有一抹掩不住的忧郁。表面上看,他不过是个落魄书生,但那双眼睛,却仿佛能穿透这街头喧嚣,直抵藏在暗处的腥风血雨。
“劣币如洪,民不聊生……”潘栩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心中却翻涌着无尽思绪。正想着,茶棚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名身着黑甲的武城司校尉翻身下马,直奔米铺而来。为首之人身材高大,面无表情,正是武城司的副指挥使朱烈。他扫了人群一眼,冷声道:“奉朝廷之命,查封此店!此地宝钞,多为伪造,掌柜即刻拿下,余人散开!”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炸了锅。有人惊呼,有人咒骂,但更多的是茫然,竟然连朝廷发的宝钞都是假的,这日子还怎么过?掌柜更是面如土色,辩解道:“大人冤枉!小人怎敢造假,这宝钞都是从正规钱庄兑来的……”
朱烈懒得听他废话,一挥手,校尉上前将掌柜押走。混乱中,潘栩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米铺后院那里,一名伙计趁乱翻墙而出,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潘栩嘴角微扬,低头啜了一口冷茶,心中已有答案。
当夜,盛京玉陵城南,潘家墨轩。
松烟与桐油的气息弥漫在工坊内。潘栩正对着一方新刻的印版调试靛青墨色,一双手稳定而灵巧。
“光泽已近,然耐久仍差火候……”他喃喃自语,全神贯注。
突然,工坊大门被粗暴撞开,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差涌入,为首之人正是晌午长街所见武城司副指挥使朱烈。朱烈厉声喝道:“潘栩!你涉嫌以劣质墨料贿赂交子务吏员,致使新印交子墨色脱落,损及国用,证据确凿!拿下!”
潘栩愕然,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铁链锁住。他瞥见工坊角落,几锭他精心炼制、本欲送入交子务供评鉴的“潘墨”被指为证物。瞬间,他明白了,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目标正是他潘家的独门墨技。
阴暗潮湿的大牢,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绝望。
潘栩身着囚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中波澜起伏。他清楚自己落入陷阱,却不知幕后黑手究竟意欲何为。
牢门铁链哗啦作响,一道熟悉的身影在狱卒引领下走了进来。来人一身绿色官袍,面容端正,眉眼间带着几分春风得意,正是他昔日在颂晖书院最要好的同窗——周亚骁。
“潘兄!怎会如此?!”周亚骁快步上前,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关切,“我今日刚随上官至刑部案卷司办事,听闻潘兄卷入官司,特来探望!”
潘栩看着这位寒窗苦读时曾多次接济、彼此引为知己的旧友,心中百感交集。那时的周亚骁家境贫寒,却聪慧刻苦,潘栩常与他分享书籍银钱,情同手足。如今再见,竟是在这般境地。
“亚骁……”潘栩苦笑,“一言难尽,恐是遭人构陷。”
周亚骁蹲下身,压低声音,神情严肃:“潘兄,此事非同小可!损及交子,乃动摇国本之大罪!我虽人微言轻,但定会尽力周旋,查明真相!”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握住潘栩的手,“你要挺住,等我消息!”
望着周亚骁匆匆离去的背影,潘栩心中稍感暖意,却又有一丝莫名的疑虑悄然滋生。亚骁的出现,是巧合,还是……
当夜,李昊竟身披黑色斗篷秘密潜入牢房之中。
“潘栩,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李昊神色凝重,“你今日之难,并非偶然。是陛下与沈相,不得已而行之苦肉计。”说完李昊从袖中取出一枚特制的火漆,上面刻着一条盘踞九洲的无角巨龙,递给潘栩,沉声道:“这是‘硕螭’之印。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原来的潘栩,你要忘掉你的过去,忘掉你读过的圣贤书。你要变成一个为了钱不择手段的恶棍,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只有最深的黑暗,才能容纳你。记住,‘硕螭’,瞑目为夜,幽照九洲。你就是我刺向影造局这条无角巨龙心脏的匕首。”
潘栩瞳孔微缩着接过火漆,手指微颤,心中却如波涛汹涌。他知道,这一刻,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潘栩已经死了。他将成为一把没有鞘的刀,为李昊,也为自己心中的家国大义,踏入无间地狱。
李昊继续道:“影造局觊觎你潘家墨技已久,魏虔更是志在必得。唯有让你‘走投无路’,他们才会伸出‘援手’。‘诛螭计划’,便是要你借此机会,潜入影造局,查明其伪钞网络,找到其勾结外敌、祸乱国家的铁证!”
潘栩瞬间明了一切。家传技艺、自身安危,皆已成为国家棋局上的筹码。他想起爷爷的教诲,想起市面流言中因“鬼钱”家破人亡的百姓,一股热血与沉重同时涌上心头。
“学生……明白了。”他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定,“愿为陛下,为大颂,行此暗夜之事。”
李昊重重颔首:“好!记住,从此刻起,你将是朝廷罪人,世人眼中的叛徒。唯有陛下、沈相与我知道你的忠诚。魏虔多疑,影造局内步步杀机,你要万分小心。我们会创造机会,但更多需靠你自己。只是这几日你要受些皮肉之苦……”
“学生不惧。”他抬起头,目光坚毅如铁,“只求恩师一言,若此行有成,若天下再无劣币之祸,百姓得安,我甘愿受此劫难。”
李昊深深看他一眼,笑叹道:“若有成,天下自安。若不成……你我皆为孤魂矣,为师走了,多多珍重。”李昊说罢轻拍着潘栩肩膀,二人相视许久后,起身行礼告别。
窗外,寒风呼啸,似在预示着一场风暴将至。潘栩握紧火漆,转身步入牢房的夜色中,那背影,似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直指黑暗深处。
不日,遍体鳞伤的潘栩被秘密转移至一处隐秘的别院。深夜里,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将他载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潘栩被蒙着眼,带入一个地下空间。当眼罩取下时,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灯火通明,规模宏大。无数工匠在忙碌地雕刻印版、调配油墨、印刷交子。空气中浓烈的油墨味,竟比潘家墨坊还要浓郁数倍。这里,便是影造局的“影币堂”!
魏虔,一身绿色锦袍,面容儒雅却目光深邃,在智囊汪兴的陪同下出现。汪兴面色苍白,眼神阴鸷,沉默地打量着潘栩。
“潘贤侄,受苦了。”魏虔笑容和煦,“朝廷失德,竟这般伤害贤侄这等大才?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用武之地。我有的,是连你爷爷潘泓复生,也难辨真伪的‘颂交子’!”
潘栩看着眼前这庞大的地下印钞工坊,心中冰冷。他知道,自己已踏入无间深渊。而周亚骁昨日狱中那关切的眼神,此刻回想起来,竟变得模糊而可疑。诛螭之路,始于这墨色弥漫的黑暗之中,每一步,都将是生死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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