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有形，因因果果，循环复然。
顺泰宗崇宁九年，六月初六，雨水惊宫城——小者如莲实，大者如弹丸，洗去了来人一身尘气。
路边山桃含泪，待到云消雨霁时，一对男女带着个半大的女孩走到了一方破庙的屋檐下。
庙宇的名字早已在历史的冲刷下销声匿迹，只留下两根门柱上还挂着朱红色的字迹：“问命无所来，路缘无所去”。
只是这朱砂墨迹未干，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刚补的。
男子一身玄衣，面容硬朗，黝黑的皮肤丝毫没有掩饰住他精致的五官，唯一与旁人有些不同的，就是他左耳处戴着的那枚精致的银色狼头耳饰。
那东西看起来十分地劳苦耳朵，但在他大气长相的协调下，倒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
女子似乎是个盲人，眼睛被一条素色锦布轻轻盖住，整个人蜷缩在男子怀中，看不清面容，时不时从她口中传出的咳嗽声更衬的她娇弱无物。
听见叩门声响起，山奈打开门，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有些不耐的开口：“什么事？”
男子左臂弯曲将手放至胸前，微微躬身向山奈行了一礼，说：
“听闻有一占星卜卦之术，哪怕是在群英荟萃的中原之地，也只有三人才会此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您，故而特地前来请教。”
话毕微微抬眼看向山奈，男子说话时另一只手还单臂抱着女人，丝毫不显累意。
山奈眉眼闪动了一下，轻笑一声：“你倒是很了解？进来吧。”
随即后退一步让出一条道路，等到那一男一女进去，将庙门闭死拴上门闩，轻声问道：“你们要问什么？”
男子将女子放在自己腿上，沉声开口：“吾……鄙人的命。”
山奈轻笑一声，眉尖微挑，开口道：“呵呵……龙命不在你，我看啊——在你怀中的美人身上！”
女子闻言抽刀转身，一柄明晃晃的弯刀在呼吸间就架到了山奈的脖子上，哪还有刚才的柔弱模样。
眼上的白锦轻飘飘地滑落，露出她明艳浓媚的长相，让山奈忍不住晃神了一瞬。
只是当看见那双冷如蛇蝎的琥珀色眼眸时，神智在一瞬间回清，随后镇定开口，仿佛感受不到自己颈间溢出的血珠：
“贫道难道说的不对吗？神使大人？或者……贫道应该称呼您为王妃？”
说着又把头转向男子，手中桃珠轻转，说：“您二位如此尊贵之躯，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入顺国境内，当真是守城之人无能……您说是吗？逍遥王大人？”
忽鲁谟斯族原是草原边陲一个只有十几口人的小部落，在段干大石和其弟段干大里的带领下飞速崛起。
几年间吞并了阿奇里草原上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只不过顺朝疆域辽阔，丝毫没有把这个蛮夷小国放在眼里。
且忽鲁谟斯在崛起后一直以臣下自居的态度极大的取悦了顺泰宗，大大小小的贡品从阿奇里草原变着法地送入紫禁城内：马匹，美人，猎鹰，狼犬……
皇帝一高兴，竟是直接封了段干大石为逍遥王，亲自做了这引狼入室的荒唐事。
段干大石眼底闪过一丝愠怒，显然，他对中原皇帝这个随口胡诌的封号很不满意。
阿木那饶有兴趣的看着山奈，手中的刀并没有放下，而是更逼近了一寸，声音淬着刺骨的寒意：“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山奈瞥了一眼段干大石，语气带了一些无奈：“一是因为逍遥王的打扮太过惹眼，这二么……是因为您二位身上的紫气太过扎眼，贫道想认不出都不行啊！”
闻言阿木那转头不满的看了段干大石一眼，后者则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是么？那你为何放我们进来？”阿木那冷笑一声，那对金色的瞳仁死死地盯着山奈。
“贫道若是不同意，只怕早就死过一次了。”山奈摇了摇头，微微把横在自己脖颈上的弯刀移开了些。
阿木那放下刀，用手弹了弹刀身，听见叮的一声脆响，满意地翘起嘴角，接着说：
“那就请先生为我们算上一算？”说着拉过段干大石的手和自己的一起伸到了山奈的眼前。
“我说过了，龙命不在他，而在您。”山奈没有看段干大石，目光直视着阿木那。
“不过我要提醒您一句，身是化龙池，巧言改龙命。”
“什么意思？”
“意思是，您命中有一子真龙，只是物极必反，命数不长。”
说完也不管阿木那如何询问，便不多做言语，哪怕那柄弯刀在脖颈处又划出了一串血珠，就是不开口。
反而把头转向另一边，看着这两位极贵之人带来的瘦弱女童，轻声问道：“你呢？要问吗？”
段明金飞速瞥了一眼段干大石，赶紧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谢谢……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阿木那眯着眼睛看了段明金一眼没有说话，反而把手搭向胸口向山奈恭敬地行了一草原礼表示感谢。
还不等山奈松一口气，女人冰冷的声音就钻入耳中：“先生真是有个好名字。”
闻言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悠悠叹气：“青山郭外，山河不奈，哪里算的上什么好名字？只是我家先生说这名字会保我一命，就一直用到了……现……在？”
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看向阿木那，见她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整个人更是虚软地瘫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等他回过劲来，已然过了一个时辰……
随即远处一阵喧闹声传来，还夹杂着几个男人粗犷的笑声。
打开门，就看见几个银色兽头甲胄泛着寒意，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手里还提了不少自己素日里根本看不到的好酒好肉。
见山奈推门出来，几个将士就挤开他冲进去把东西一丢，接着把一个用棉布裹的严严实实的婴孩往他眼前一放，瞪着眼睛说道：
“早就听闻仙长您算的准，请您看看，我窦家的小世子如何？”
山奈本来被这几人搞得心烦的不行，摆摆手就要将这几个粗人赶出去，一瞧那婴孩却眸光一沉，嘴里喃喃：“身怀龙虎气，无惧鬼煞神……怎么可能？”
窦商陆作为家中长子，此番亲自带人来算女儿命格，听见山奈话语也是一惊：“什么？！”
山奈知道窦家是这顺朝难得的国柱，断不能出事，对着窦商陆低声嘱咐：“将军之子的龙虎气需要父母血气饲养，长路漫漫，还望将军三思。”
却见窦商陆一脸晦气的看了自己一眼，转头要走，知道他不愿听，赶紧话锋一转：“若想家中英才常在，非我族类不可亲，还望将军切记！”
窦商陆脚步顿了顿，扭头咒骂了山奈几句：“狗屁！老子的种还能通敌不成？！”接着带人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好言难劝要死的鬼！”山奈摇了摇头，忍不住在嘴里嘟囔：“不过那女娃将命难得，若是真能拜将，也是我顺朝一大助力啊……”
只是还没等他回屋，就又被人请到了薛府里。
山奈满腹牢骚地坐在那晃晃悠悠的马车上，想着今日的自己定是没有仔细查看黄历，惹出这些许是非因果来。
到了这大员之家，看着流水似的金子往自己的面前送，山奈心道一声不好，赶紧摆了摆手，对着主位上的男子说到：“我家先生有言在先，贫道不能收。”
心知这一卦是不起不可，呼出一口浊气，给薛老爷子留了句话：“大业后起，只是因欲需得失，长眼家中并蒂莲。”
本想着辞绝所有好意，却敌不过薛嵩的过分热情，直至第二日傍晚才动身离开了薛府。
这一路上他走的很急，心中充满了不安：这薛家少爷与窦家世子同日而生，两人又都身负龙气，只怕这京城——是要变天了……
自己这几日看的命格都太过张扬，已然在自己的能力之外，若是再算到几个大命格的，只怕是这条命都要折进去！
天不遂人愿，当他回到破庙关上门，就看见白日里那个女童静静地坐在师爷像前的地上等自己。
看见自己进来，乖巧地站起身向自己行了个标准的草原礼，接着伸出手，一双漂亮的黑色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山奈，乖巧一笑：“劳烦先生了。”
山奈见她这副模样实在不忍拒绝，抬过手刚一看，两股鲜血悄然从他的眼睛里缓缓流下，他自己却没察觉到，紧锁深眉对着女童说：
“非有帝王命，却可夺他化……小友啊……你可要记住化机遇为己用！”
段明金偏头看着双耳中也流出鲜血的山奈，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向他道了一声谢，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回过神来的山奈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面露痛苦之色，整个人狠狠地砸向地面。
怎么会？自己明明还有……
忽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给自己的两个师弟算过命，自嘲的笑了笑，用染血的手指着老天痛骂了句不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断了气。
有道是善因结善果，他的尸体被几个路过的好心农人拉走埋到了乱葬岗里。
只是随身的那卷《问命》却被再次折返的段明金抽走了。
等到他那两个师弟得知了他的死讯，地下的白骨早就被饥饿不已的野狗刨出来分食殆尽——当然，这已然是后话。
附录：
姿始：依赖其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