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的房间内。
杞兴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嘴里习惯性地叼着一袋来不及喝的早餐奶,睡眼惺忪地摸索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嘶啦——”帘布摩擦滑轨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几乎是同时,窗外蓄势已久的明亮阳光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瞬间撕开了房内的昏暗,将屋内的一切暴露在光明之下。
有限的物件挤在墙角,堆叠得稍显杂乱无章。
除了这张床和必要的窗,几乎再无他物。房间里的物品堆放得有些随意,甚至略显杂乱,透露出一种临时居住的仓促感。
靠墙立着一张不起眼的小矮桌,旁边紧挨着的,便是那出租屋标配的、廉价的折叠桌。一台通体黑色的电脑显示器,正赫然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
杞兴一边无意识地用指关节顶着突突发胀的太阳穴,一边低声嘟囔:“唉,也不知道老爸之前打电话说重修家谱的事儿,办的如何了……”
他习惯性地用力挠了挠后脑勺,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被抓得更乱,随即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失望。
手指在冰凉的开机键上按下去,伴随着机箱风扇熟悉的嗡鸣,旧显示器慢吞吞地亮了起来。
屏幕亮了起来,光线映着他有些发怔的脸。他几乎没怎么移动鼠标,指尖在鼠标滚轮上轻轻一蹭,就精准地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微信客户端——这套动作熟练得像是肌肉记忆。
左侧聊天页面,赫然显示着一个孤零零的“1”。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提了一下,他迅速点开,发送人赫然是前几天兴冲冲给他发消息,说老家村子准备重修族谱的老爸。
他屏住呼吸点开,邮件正文是熟悉的语气,而又带着遗憾的消息:
“儿子,咱家族谱重修的事,最近总算整理得差不多了。翻遍了老宅犄角旮旯的旧箱底,问遍了族里还能走动的长辈们,电话都打了好几轮。有个特别遗憾的事儿想跟你说:咱们家这一支的老祖宗,无论怎么翻找老资料、走访族里的老人,都彻底找不到了。只知道当年跟着汉王刘邦打天下,是个无名小卒,至于名字、生平、从哪里迁来的,一点可靠的线索都没留下来。
说实话,爸爸捧着手头的族谱,开头那段巨大的空白,心里真不是滋味,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最后一句,老爸直观表达了自己的遗憾感受和对家族的责任感,“有种根断了的遗憾,唉……有空你回家了一起看看。”
像是骤然耗尽了心中所有期冀的光亮,杞兴的脑袋渐渐低下去,最终只剩下满腔无处安放的失落,沉沉地压着他,他叹了口气,伸长胳膊在那堆满杂物的床头柜上摸索了几下,捞起那部屏幕被划了好几道痕、还泛着微弱油光的手机。
食指点开屏幕,目光毫无焦点地在亮起的锁屏上虚晃了几秒——没有期待中的信息提示。
解锁后,手指习惯性地在几个常用的黄色、蓝色外卖APP图标上来回划拉,几乎每家店铺的图标他都眼熟得像是刻在视网膜上,过往点过的订单记录密密麻麻连成一片。
舌尖仿佛又泛起了记忆里那些挥之不去的复合味道——过量的调味料、黏糊油腻的口感、或者干涩发柴的肉块。
一股生理性的抗拒伴着隐隐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他用力地咽了下口水,像是想把这些不愉快的味蕾记忆也一并咽下去。千言万语的食客点评,最终汇聚成一声无力的叹息:
”算了……”指节一松,手机屏幕暗下去,倒映出他疲惫不堪的脸。他闭上发酸发胀的眼睛,把脸埋进还带着体温但不算干净的枕头里,声音闷闷地透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不如直接睡了拉倒。”
这城市里能送到他门前的“方便”,也就只剩下这个苍白而一致的结论了。
……
意识仿佛陷在粘稠的泥沼里,杞兴昏昏沉沉,只觉得浑身酸痛,骨头缝都透着疲惫。就在这混沌之中,他猛地感到肩膀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用力推搡了几下,力道之大,几乎让他从身下硌人的硬板上滚落。
“谁啊?!烦不烦!”他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不耐烦,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让他忍不住又眯了眯眼。
模糊的视线尚未聚焦,一个急切又陌生的嘶哑嗓音就砸进了耳朵:
“援、援——醒醒!快醒醒!”
紧接着,一句更清晰、更洪亮的吼声炸响:
“大王有令!即刻拔营行军!不得延误!”
这声音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激得杞兴一个激灵,残留的睡意被彻底驱散。
他猛地睁大眼睛,焦距迅速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凑得极近的脸庞。肤色是常年在烈日风沙下打磨出的深棕近黑,颧骨高耸,下颌线条硬朗,一双眼睛在黝黑的面庞上显得格外锐利有神。但这张脸还不是最让杞兴震惊的。
更要命的是,这人身上……穿的哪门子衣服?!
灰扑扑、硬邦邦的料子像是硝制粗糙的毛皮与某种坚韧的草叶编缀而成,仅仅护住了前胸后背和关键部位,手臂和肩膀大喇喇地裸露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随着他推搡的动作,两条肌肉虬结、汗津津、同样布满细碎伤痕和未刮净粗硬腿毛的大腿,毫无遮拦地在他眼前晃动着!
一股浓烈的汗味、尘土味和某种兽类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
“古…古代?”杞兴脑子里刚蹦出这个词,身下坚硬的触感、空气中陌生的气味、眼前这原始部落战士般的景象,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到了天灵盖。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那皮肤黝黑的男人见杞兴睁开了眼,眉峰立刻舒展开,褐眼睛里掠过一丝真切而质朴的欣喜。他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将一小捆用草绳扎紧的干肉塞进一个磨损严重的皮囊里,一边用带着某种奇异土腔却清晰可辨的语调说道:
“援!你可算醒了!俺刚瞧你睡死过去似的!快,赶紧收拾!”他声音里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兴奋,但随即又压低了点,透着一丝分享要事的郑重:“听着,援,如今咱大王可了不得!前些日子在江淮边上,狠狠揍了那楚霸王一顿!把他打得屁滚尿流,带着残兵败将逃命去了!”
他用力勒紧皮囊口的皮绳,脸上充满对未来的热切期盼:“这下好了!楚王一败涂地,那些跟着他蹦跶的小虾米也翻不起浪了!这打打杀杀的日子,眼看就要到头了!天下,总算要太平了!”
说到“太平”二字,汉子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微微鼓起眼中憧憬的光芒亮得惊人,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触手可及的美好。
但这份欣喜刚显露不久,他嘴角的弧度就平缓下来,像是被记忆里某种沉重的石头压住了,眼神望向不远处冒着炊烟的低矮棚屋群落,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和恐惧:
“唉……你是不知道,早些年秦皇帝老儿坐在咸阳那会儿,天下是没打仗,可那日子……真跟骡马没两样!没日没夜地被抓去扛石头修长城、挖大沟(指徭役),地里收成好不容易有点盼头,转眼就得让官家搜刮走大半(指赋役)!活着,喘口气都累得慌!”
他搓了搓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把那份憋屈吐出去,再看向杞兴时,眼睛里又燃起一点小心翼翼的火苗:“咱现在就盼着,等大王坐了龙椅、当了新皇帝,看在他也是穷苦出身的份上,能行行好……让咱们这些地里刨食的,好歹……好歹过上几天不愁被抓走、不用怕饿死的安生日子吧?”
“大王大败楚王”?“秦皇帝在位”、“新皇帝登基”,
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疯狂碰撞,发出刺耳的嗡鸣。
“大王?哪个大王?!项羽刘邦?楚王……是项羽吗?!秦皇帝在位的时候……现在是大秦之后?楚汉相争?!”
秦皇帝……这称呼指向性太明确了!再加上“长城”、“皇陵”、“赋役沉重”……这描述的,不正是那个横扫六合又二世而亡的……大秦帝国吗?!
一股寒意瞬间从杞兴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不仅穿越了,而且很可能穿回了那个烽烟四起、人命如草芥的……秦末乱世?!
“咕噜——”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口因极度震惊而变得干涩的唾沫。杞兴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像急速扫过四周:低矮简陋、由原木和兽皮勉强搭成的营帐缝隙间透出外面嘈杂的人声马嘶;身下是铺着干草和粗糙毛皮的硬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皮革的腥膻和未完全熄灭的篝火余烬气息;眼前汉子收拾的原始工具和装束……这一切都粗粝、原始得不容置疑。
他没骗人!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就在这个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的瞬间,一股庞大而陌生的信息流,带着冰冷的刺痛感,蛮横地涌入杞兴的意识深处!
这不是外来的灌输,更像是被强行唤醒的、尘封在血脉深处的记忆!
无数破碎的画面和感知碎片在他脑中飞旋、碰撞、重组:
一个模糊但亲切的呼唤:“援……”
在贫瘠土地上挥汗如雨的耕作……
被征召入伍时,老母亲浑浊的眼泪……
战场上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和浓重的血腥味……
对那个被称为“大王”的身影,混杂着敬畏与希冀的目光……
剧烈的胀痛感让他闷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了仿佛要炸开的头颅,在这股源自血脉的洪流冲击下,一个清晰得令人战栗的认知逐渐浮出水面:
这……不是穿越!
至少不是那种常见的、整个灵魂占据一个陌生躯体的穿越!更像是一种……降临!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他并非取代了“援”,而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短暂地“降临”到了这个与他流淌着相同血液的先祖身上,接管了“援”在历史长河中的这一段特定时光!
伴随着这种“降临”,一种奇异的暖流开始在四肢百骸间奔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身体里蕴含的、远超他现代人宅男体魄的原始力量——那是在艰苦劳作和残酷战争中磨砺出的筋骨之力。
同时,一些属于“援”的、关于如何辨识危险、甚至是一些粗浅的搏斗技巧和战场生存的本能智慧,自然而然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尘埃落定,剧痛渐消。
杞兴缓缓松开抱头的手,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他低头,看着这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陌生手掌,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属于“援”的、强健有力的心脏在沉稳跳动。
秦末乱世……
士兵“援”……
血脉降临……
心念电转间,杞兴猛地一个翻身,从铺着干草的硬地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利落,甚至让他自己都微微一愣——这具属于“援”的身体,显然比他现代那副疏于锻炼的躯体要敏捷有力得多。
顾不上细想,求生本能瞬间占据上风,他学着那黝黑汉子的模样,手脚麻利地将散落在身旁的几件物品拢到身前:一块磨出凹痕用作水碗的石头,一小包用干荷叶裹着的、硬得能硌掉牙的粟米饼,还有一把刃口有些磨损、却透着寒光的青铜短匕。他迅速地将这些东西塞进一个同样由粗陋兽皮缝制的行囊里。
大王的命令!
这五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清晰地烙印在他此刻混乱又清醒的思维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秦末这个即将迎来新帝王的动荡年代,尤其是在这军营之中,违抗最高权威意味着什么——那绝对是顷刻间身首异处的下场!无论是即将登基的新帝,还是他麾下这些急于立功的骄兵悍将,都绝不会容忍丝毫的迟疑和忤逆。
他用力勒紧皮囊的束带,粗糙的皮绳深深陷入掌心。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这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又掠过旁边那个同样在紧张收拾的汉子。
“活下去……必须先活下去!”
这认知让杞兴的动作微微一顿,但随即收拾的速度更快了。无论如何,他必须先确保这位“老祖宗”——或者说,此刻承载着他意识的这具身体——能在这道催命的行军令下,安然度过眼前的危机。
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弄清楚这诡异的“降临”究竟是怎么回事,才有希望找到回归现代的可能。
这个如同闪电般划破混乱思绪的念头,让杞兴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连带着收拾行囊的手都微微发颤。
既然自己在那个科技昌明的二十一世纪都混不出个人样,卷不过也富不了……那为何不将目光投向这血脉的源头?
这具身体,这个名为“援”的年轻士兵,就是自己血脉的源头之一!是自己实实在在、跨越了二十多个世纪的老祖宗!
一个近乎狂妄,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计划在他脑海中疯狂滋长——望祖成龙!
不是望子成龙,而是望“祖”成龙!
他要倾尽自己来自未来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先知和见识,去辅佐、去推动这位身处秦末乱世、名为“援”的老祖宗!让他摆脱这蝼蚁般的命运,让他抓住这改天换地的时代浪潮,攀上权力或财富的顶峰!
然后呢?
杞兴的呼吸变得粗重,眼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炽热光芒。
只要“援”能在乱世中崛起,打下坚实的基业,那么依靠血脉的延续,在随后漫长到令人窒息的两千年时光里,这个家族便能如同滚雪球般不断壮大!财富可以累积,人脉可以编织,知识可以传承,影响力可以渗透……最终,它将成长为一个根系深扎于华夏大地每一个角落、枝叶遮蔽整个历史天空的——
庞然巨物!一个真正的千年世家!
“这世上没有千年的皇朝,但有千年的世家!”这句在历史课上听过无数次、曾被他当作冰冷知识点的话语,此刻却如同惊雷般在他灵魂深处炸响,充满了鲜活而磅礴的力量!这是被历史反复验证的铁律!是比任何帝王许诺都更坚不可摧的存在形式!
近的不提,单论那如雷贯耳、名动青史的……
“钱氏”!杞兴的脑海中清晰地映出这个闪烁着不朽光辉的姓氏。他们不正是从五代十国的吴越王钱镠奠基,历经宋、元、明、清乃至近现代,此后世代簪缨,煊赫至今?
一股混杂着狂喜、野望和巨大机遇感的激流瞬间冲垮了杞兴心中残留的恐惧和迷茫。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眸深处闪烁着近乎贪婪的惊喜光芒。
一条金光大道,似乎正从这混乱的秦末军营中,铺展向遥远的未来!


